武德司，尸房。
檀湘子把两具女尸的脑袋一左一右朝两边一搬，指着脖子根，对检官说道：“如果是自缢，绳子将人吊起，勒痕的走势应该向上，是从下颌到耳后。可你看这二人此处，勒痕都是从咽喉向后颈的，这明显不是自缢形成，而是有人从她们身后施害，我这么想，可对？”
“若要这么一说，”检官弯腰看着勒痕，点点头，“的确如此，而且自缢者一般会吐舌，那是因为绳子从下方勒迫舌根所致，可这两人均未吐舌，再加上檀都卫的判断，几乎可以认定两个番女不是自缢，是被他人所杀。”
方天在旁听了半天，似懂非懂，找来根麻绳往自己脖上一套，前前后后勒了起来，想要更充分地领略那意思。
方顺见弟弟是个憨货，笑了笑，过去帮他“找死”，拉紧绳子往后一使劲：“我在身后杀你，勒痕便向后，是他杀。”
又举起手臂，把绳子往上高高提起，“这样是上吊，勒痕走耳朵后面走，是自杀。”
方天被勒得直吐舌头，脸也紫涨紫涨的，伸手就去挠方顺的脸。
他一偏头避开，松了手，方天猛咳一通顺好气，转身就扑过去撅他，方顺嘻嘻哈哈一躲，把自己拧成一个威猛的麻花。
檀湘子在旁哭笑不得，却板着脸，敲了敲尸案，指着他俩道：“诶诶，那么大的人了，瞎闹什么？也不看看什么场合，方顺，那可是你亲弟弟，下手狠点儿。”
“好嘞！”方顺搓搓手，朝满脸“惊恐”的方天走了过去。
方天从小跟哥哥斗智斗勇着长大，自然摸索出了一套机智的应对，故意退缩示弱，待哥哥走近了，再猝然出手。
方顺也早有准备，一个掣手接了他的招，兄弟俩转眼打闹成一团。
检官十分感慨：“武德司中，很久没听到笑声了。”
檀湘子：“都是事情压的，从两个月前抓住第一个细作起，一直到现在，一刻都没停过，还栽了一个人进去，现在好歹把无极之乐找着了，钟坤的死，终于有了一个头绪。”
还只是一个头绪，检官无奈叹道：“唉，你说，这凶手怎么好端端地被人杀了呢，杀人灭口啊？”
檀湘子没作答，也不知怎么回答。
她甚至不确定钟坤是不是被这两个番女所杀，只能从身契看出她们是此前由刁二贩卖进京的，还带来了无极之乐这种毒物，那十有八九就是武德司要找的细作。
然而根据青羽楼杂役的说辞，不止一人看见她们架着可能已经死掉的钟坤上楼，要么凶手就是她俩，要么，也一定和他的死脱不开干系。
而且这个干系，最终成为了杀死她们的原因。
檀湘子默然看着尸首，脑中浮现出卫宵的侍从隐约闪躲的神色，和卫宵那总是摆出的一脸自若的自信，便顿觉撞上他胸膛的脑门似要裂开一般地疼。
此时没再多说什么，只深深叹了一口气：“任重而道远呐。”
那边，方家兄弟渐渐消停了，外面有人喊：“哪儿来的白狗？给检官试毒的？”
是小瓜。
檀湘子便也喊了过去：““放那儿别管，不然用你试毒。”
外面立即没了声。
检官往门那儿看了看：“怎么不见秦副卫？”
“他去找灵玄机，一起到总使那儿复命，我急着听你的意见，就跟尸首上这儿来了。”
检官不清不楚地哼了一声：“我看啊，他倒比你急。”
檀湘子没大上心，随口问：“急什么？”
检官揣起袖子，朝两旁觑了觑，低声道：“五行阎罗如今有了个缺，他一准铆着劲儿往上钻呢。”
原来他说的这事儿，檀湘子有些意外，意外他怎么会在意这个。
她知道这检官是条混迹官场多年的老狗，虽然自己混不上去，但对任何风吹草动可是相当灵敏，就像小瓜的鼻子一样，并且十分善于观察朝堂各处的人脉走势，一有机会就跟人头头是道地分析。
檀湘子发自内心地笑笑：“他如果能补缺，那是最好不过了，老实说，我俩一同长大，论文武，无风皆不在我之下，却总是听我差来差去的，倒是大材小用、委屈他了，补上那个缺，也算齐了他的志。”
检官却不大以为然：“这样的人，往武德司砸来一块砖头都能倒下十个，我也跟你老实说，他放在外面是个人才，但若在武德司里，也就是个资质一般的。这人呐，光看能力可不行，想要出头，还得靠钻营，诶诶，别转头啊，我说这话你别不爱听，钻好了就是机遇，但是吧，人要一旦过于钻营而不加磨炼自身，等时机到了，你却没那本事去接，又是白搭……”
这检官的职级虽在檀湘子之下，但年龄再抻一抻都可以做她爷爷，从小看着她长大，这会儿又没有外人，说话不必拘着，一不留神就扯远了。
他说教起来也是没完没了，檀湘子暗暗地骂：什么钻不钻的，我的脑袋又不是削尖的钻子。
她悄悄一发力，把左耳进右耳出的功夫给搬了出来，再配合不时的“嗯嗯”，便是一套完美的“人在神离”大法。
其实思绪早已飘到屋外，飘过天网阁，顺着昨晚走过的大街小巷，最后来到阿姆罗的房子。
她眼前忽然就冒出杨知水对那月神铜雕虔诚行礼的模样，心中不由去想：
不知那家伙现在在哪儿。
对了，还没跟他约好下回见面的地方，不过凭他本事，应该会找来。
昨晚通宵发生的事情历历在目，走马灯般地在脑中循环往复，她逐渐两眼放空，不知不觉陷了进去。
检官也还在絮叨，方家兄弟夸张地聚精会神，如听天书一样缓缓点头，背过脸去，就窃窃笑着。
本该充满腐烂气息的阴森尸房里，没有一张严肃的脸，全都不在状态，唯独两具女尸，一丝不苟。
然而所有的高谈阔论，都在灵玄机和秦无风进来后戛然而止。
检官把嘴一闭咬短了话，低下头，假装一直在认真验尸。
檀湘子一个回神，迎过去，稍有些急切：“总使怎么说？”
“总使说……”灵玄机意味深长地看着她，“你做的很好。”
元崇鹤向来严厉，很少直接夸赞，对他来说，不太严重的批评就是夸赞。
此时竟说“很好”，檀湘子觉得有些奇怪，又问：“那你有没有请他再宽限几日？这两个番女死的蹊跷，我需要时间追查——”
“结案。”灵玄机平静打断。
“什么？”
檀湘子的表情有些不解，以为是自己没听清，也希望是真的没听清。
“总使有言，”灵玄机放慢了语调，复述道：“钟坤暴毙一案，经查实为毒杀，而两名凶犯系突厥细作，乔扮番奴混入安京、毒杀大肃命官，东窗事发，畏罪自尽，证据确凿，无可争议，此案已结。都卫檀湘子在期限内搜出毒物、找出凶犯，记大功一件……”
话没说完，檀湘子脸色已变，变得不解，一腔反对呼之欲出。
灵玄机赶紧趁在她发话之前，加快语调，倒豆子似的说出后面一段：“不过，檀湘子身为都卫，处事鲁莽，毫无章法，私自擅闯青羽楼、冲撞东平王驾，虽非大过，但有损武德司颜面，罚俸半月、暂扣官符、责令回家禁足十日，无许可不得外出，以示惩戒。”
话音落下，她在原地定了两三句话的功夫：“结什么案？即便凶手就是两个番女，但她们也被人杀了灭口，这后面还有隐情，不把事儿都刨出来，怎么能结案？”
她眼睛往旁一扫：“秦无风，我怎么跟你说的，这尸首的疑点，你没跟总使说吗？
“我……”秦无风欲言又止，他说了，但元崇鹤仍那样决定。
“行，”檀湘子把腰一叉，“我自己去跟他说！”随即拿起脚就走。
灵玄机在后面接连喊了几声，叫她别冲动。
她忽地一停，以为是想明白了，结果仰天喊出：“十天？！我才不在家里呆十天！”
惩戒事小，可不让她出门查案可真真是触了逆鳞。
檀湘子在前面一个拐弯，把自己转没了影。
灵玄机和秦无风无奈地相顾一叹，也只得随后追去。
她以前也曾因为闯祸被禁足，跟元崇鹤闹过几回，无一不是换来更加严厉的惩罚，何况这次还涉及到青羽楼和东平王。
檀湘子脸上虽稳、办事也妥，可心底深处其实埋着一块爆炭，稍不留神一个火星子过去，指不定什么时候就能狂炸一通。
不过至今，那粒能让爆炭炸开的火星还未曾出现。
“啧啧。”检官摇摇头，指指他们，拿现成的说事儿，对方家兄弟道：“瞧见没，这是有仗腰子的才敢这么冲，若是背后没个一点儿两点儿的靠山，她敢这样大呼小叫？早扒了她的官皮，赏二十板子扔出去。”
方家兄弟也没太搭理他，从速跑出门，跟随那前面急冲冲的一伙儿人去了。
而檀湘子此时还不知道，在前面等待她的，将会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