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羽楼,出水阁。
一个小杂役被拎了过来,战战兢兢地绕过两具番姬的尸首,到檀湘子面前,听了她的问话,低着头道:
“回大人的话,钟爷出事那晚,大约三更天的时候,我跟王四两人在门上值夜,见到这两个番女鬼鬼祟祟地出现在副楼,我就跟了上去。
“然后看到钟爷跟她们拉拉扯扯的,好像醉得不行,也走不动道儿了,被这两人架着上楼,要说这两个番女,看着小巧,力气却大得很,只她们两个细胳膊细腿的,愣是把高高大大的男人给弄上了楼。”
檀湘子问:“当时旁边还有别人吗?”
杂役点头道:“副楼有几个坐夜的,也都瞧见了,大人不信可以去问,可大伙一见是钟都卫,也就没大管了,心里都清楚,他这么个水性人儿,哪怕有了千儿姑娘,还是在外面勾三搭四的,谁也不想惹那个事儿。
“不过现在想来,那会儿子是有些奇怪的,钟爷虽说烂醉吧,但脚下一动不动,声也不吭一下,沉得跟个死人似的,也许当时就……唉,钟爷待我们真的挺好的,出手也大方……”
檀湘子稍稍一想:“知道了,你下去吧。”
杂役离开后,在场只剩几个护院暂给她使唤。
武德司的人还没到,二楼躺着两具吊死的女尸,没人想跟尸首呆在一起,但谁都想留下凑个热闹,院子里就闹哄哄的成了一片。
檀湘子站到窗边,默不作声地打量着院中的每一张脸。
杨知水牵着小瓜过来,抬胯往窗框上一坐,悠然吹了声口哨:“檀都卫,你的案子解决了,接下来,该帮我了吧?”
她眼睛钉在院子里,偏也不偏:“解决什么了?”
他当场就把眉头拱上了发际,竖起手指,一宗一宗地数着:“毒药、番奴,还有人亲眼见到她们抬着可能已经死掉的钟坤上楼,这说明什么呢,她俩就是凶手啊,畏罪自尽,案子就破了。”
“我以为你是个聪明的,”她略侧了下脸,“看来不过也是常人。”
“哟。”杨知水在笠檐下绽开半张俊气的笑脸,抱臂歪头,“小可不才,倒是想领教领教。”
“你看下面。”她下巴一抬。
他便循着她的视线往院中看去,小瓜也扒着爪子往下瞧。
距离发现尸首到现在,只刚过了一小会儿,就不知从哪儿冒出来更多的人。
这些人簇着徐管事,围在一起嘀嘀咕咕,眼睛还一下一下地往楼上瞟来。
徐管事来后,念风与他说了些话,几个老资历的婆子也接连开了口。
他们一致认为,这起事情过于严峻,已不再能由一个刚及笄的女孩子出面应对,念风便带着那个叫吴问的随从走了,留徐管事带人在这儿照应。
杨知水望着念风款款走远的背影,慢声道:“这个念风姑娘,你说她自称岚夫人的贴身侍女,瞧瞧这些人又托又捧的,她哪里是个侍女?到底什么人呢?”
不知从何时起,檀湘子突然发现自己很吝啬朝他投去目光,仿佛多看他一眼,不被发现就罢了,一旦被他瞧出自己在看他,就跟输了什么似的不甘。
她惜目如金地用眼角夹了他一下:“听声音就知道,一定是个美人啊。”
“听声音?呵呵,是么?你又没看过她的脸,搞不好,是个脸肿得跟猪头一样的妖怪。”
檀湘子皱眉瞪去:“好歹毒的舌头,人家怎么你了?”
“之前都憋着没说话,嘴痒了呗。”他略抬起笠帽,露出一只眼睛。
两人四目一碰,檀湘子心中微微快了两下,忽而又恼得转身走开,弄得杨知水好没头脑。
她扶着楼梯阑干,朝一楼大堂探身看下。
那卫宵竟仍在下面逗留,还找了套桌椅,摆开茶水喝了起来,真当是来看戏的了。
“四个。”檀湘子轻声自语。
杨知水随即走来:“嗯?”
她看了眼几个护院,将他带到屋子另一头,掩声说:“东平王身边有四名侍从,往出水阁来的这一路上,四人一直跟在后面,后来,在念风姑娘带人来时,我当时看了一眼,他身边却只剩两个人,另外两个不知去了哪里,紧接着到了楼中,这两个番女就吊死了,太突然,尸身还没凉,你不觉得很奇怪么?可你看,你东平王身边,现在又是四个侍从了。”
杨知水一直压低笠檐,所见有限,其实没能注意到侍从的变化,但对于番女的死,也在心里存了一股蹊跷。
他以比檀湘子还要低的声音,挨在她脑袋边上说:“在小瓜带我们找到出水阁前,除了我,没有人会知道它将要去哪儿,这个时间也根本不足以让人过来通风报信,即便两个番女是自尽,无极之乐就在手边,直接服毒不是更快么?何必要上吊这么费事?所以……”
“所以,”檀湘子接上他的话,“两个番女或许是被现杀的,就在我们到达之前。”
她脑中灵光一闪,突然跑开,蹲到一具女尸旁,把头往侧边一掰,撩开头发,将尸首的脖颈完全显露出来,仔细盯着颈子上淤青的勒痕,沉默不语,接着又去看另一具,才道:“果然。”
此时有人跑上楼,一个护院过来道:“檀都卫,武德司的人到了。”
檀湘子往另一旁扔出一句话:“他们到了,你该走了。”
杨知水没动,好像黏在了地上。
“我会跟他们解释,”她又将头转来半圈,不容拒绝地说:“小瓜留下。”
小瓜:“呜呜……”
他这才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不情不愿把狗绳交过去,还怏怏地说:“用完就丢,嫖完就走,还不给钱,这都什么人啊。”
“……”
檀湘子把脸都绷僵了,真想大耳刮子抽他。
“不过呢,”杨知水用两指挑起笠檐,看了过来,“我相信你啊,等这事结了,帮我查刁叔的案子,一言为定?”
他说着,伸来一根小拇指。
“……”檀湘子才不要跟他拉什么钩钩,“啪”地一巴掌扇开他的手,“之后两不相欠。”
水阎罗从不失信于人,这一击便像在契书盖下了章,白纸黑字,板上钉钉。
杨知水挺满意的,拍拍小瓜的脑袋,逆着涌入出水阁的察事人流,压低了笠帽,堂而皇之从大门走了。
秦无风来时与他擦肩而过,见此人打扮,既非护院,又非侍从,看他带着笠帽,不禁想起方天昨日在锦绣坊遇到的那人,心生可疑,想要去问。
但看堂中坐着个富贵端庄又气派的男子,不紧不慢用茶盖儿拨弄着茶汤,稍加判断,他就先去端手作了一礼:“参见东平王。”
其余察事见状,也都跟着纷纷行礼。
旁边四个侍卫立刻挡了过来,卫宵眼也不抬,轻吹茶面:“怎么知道的?”
秦无风回:“有人来报过,说王爷在此,不知王爷——”
“秦无风!”檀湘子的声音突然在楼板上面炸了起来,“人到了就上来!跟下边啰嗦什么?”
“……”众人闻听,无不,又惶惶看向卫宵。
卫宵反倒笑了,朝楼上伸手作请:“听到了?去吧,不然,她可要咬人了。”
一众察事这才朝他欠身告退,转而小跑上了楼。
秦无风匆匆撂了眼地上的女尸,看到檀湘子,脱口就问:“都卫,你怎么找到这儿的?刚才那戴笠帽的什么人?”
而她根本没想解释半句,指着屋里几个地方,干脆地命令道:“那边妆奁里的,是无极之乐,叫人小心封上,带给检官做更细的查验,这两个番女也抬回去,很可能是细作,屋里搜一遍,任何可疑之物,统统带走。”
“是。”众人齐声领命,散开做事。
所有人都被她的风风火火调动起来,在屋里四下搜寻。
然而开端是斗志高昂的,收获却是寥寥可数。
这两个番女几乎没有私物,除了两张身契和妆奁里的两瓶无极之乐以外,并没发现太多有用的东西。
檀湘子其实有些额外的发现,但还需进一步验证,准备先回去找检官商议,之后再做打算。
而无可避免的,下了楼,卫宵正等在那儿呢。
他起身过来,脸上泛着些世故的喜气:“檀都卫,恭喜啊,又破大案一桩,两名凶犯畏罪自尽,连讯狱都省了。”
自从檀湘子发现这男的喜欢用眼睛占自己便宜的后,就一点儿也不想给他好脸。
“言之过早,东平王怎么确定她二人就一定是畏罪自尽呢?”
她说着盯向他的侍从,其中两人听了她的话,黑色的瞳子微微一偏,这目光含着一丝瑟缩,叫她更确定几分自己的猜想。
可眼神不能当做证据。
卫宵不以为然地笑了笑:“人赃俱获,如果这都不算畏罪自尽,那还真是本王浅陋了。”
檀湘子冷哼一声,扭头就走。
秦无风见她在王爷面前如此态度,有些无奈,忙向卫宵作歉道:“请王爷恕罪,都卫她也是办案心切,急着回去,有冒犯之处,下官代她请罪。”
卫宵随意打量了几眼,睨着他问:“你是她的下属?”
“是,下官是武德司察事副卫秦无风。”他仍欠着身,声调里压着一丝不外露的兴奋。
卫宵懒懒地“嗯”了一声,没再说话,带着侍从离开。
秦无风微微弓背跟在后面,直将他一行从处院门。
望着卫宵遥不可及的背影,他极缓地沉下一口气,藏住内里一颗蠢蠢欲动的、不为人知的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