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察院。
惠谦垂头丧气地从司狱司出来,将账册递到晏玉涵的桌子上:“知事啊,比对过了,这上面全都是郭政的拇指印儿,白底红泥,清清楚楚,看来这本账不大可能是假的了。”
“那是自然。”晏玉涵头也不抬,只顾研墨,右手酸了,又换左手。
他桌上摆满了足有十几方砚台和长长短短的各色墨锭,这位知事大人此时埋头研磨的模样,活像个勤劳的小书童。
惠谦不明所以:“知事,你这……做什么呢?怎么摆这么多的砚台和墨锭子?嚯,还有天然斋的瑞墨呢,大手笔啊,这么一桌,这个月俸禄全搭进去了吧?”
晏玉涵心里痛了一下,用眼白瞪他:“废话少说,帮我研墨。”
这又是抽的哪门子风?惠谦暗叹一声,在他对面坐下来,撸袖拿起一锭瑞墨,笑道:“那我可真下手了啊。”
晏玉涵给去笔和纸:“出墨后,写下墨名和店名,盒子上都有。”
惠谦见他来真的,就舀了一小勺水到砚台上,细细推起墨锭。
又看晏玉涵那边,手中墨锭出了墨,就蘸笔在纸上写下那些名字,然后凑到鼻子底,扇手闻了闻,却见愁眉未松,慢慢摇头。
“知事,到底是何意啊?”惠谦又问。
晏玉涵道:“你仔细看过那本账没?有没有发现什么异样?”
惠谦想了一想,把眼睛往旁边的账本一瞟,实在看不出个所以然来,但知事既然那么说,就表面账本的确有异。
而以惠谦的机灵,却也没能瞧出端倪,想来还是见识不足,只得说道:“好像……挺工整的。”
晏玉涵:“工整,对,就是工整,我记得在审郭政的小厮时,他说郭政每一回去青羽楼,都喝得酩酊大醉,连站也站不住,好几次都是被人抬上车的。可你再看看账本上的手指印,哪一个不是清清楚楚、不偏不倚?甚至连每一页按下的地方都相差不离,你不觉得奇怪么?”
惠谦闻言,恍然一拍桌:“对啊,郭政都喝成那样儿了,怎么可能还能摁出这么分明的指印?一个两个倒还罢了,可每页都是如此,一定有问题。这么一说,我想起来了,我二舅是开小酒馆的,之前叫我帮他理账,我看过账本,那些个醉汉留下的指印,大多是歪歪扭扭、缺边少角的,有的人还因为这个赖账呢。”
晏玉涵道:“这账本确实有问题,但是不能光凭指印就断下定论,所以,我想找出更多东西。”
这时,惠谦手下也出了墨,他提笔一蘸,落下两个字,当即明白了一些:“知事以为,问题出在账本的字中?是字迹么?”
晏玉涵:“比起字迹,我更关注的是墨。”
“墨?”
“把你写的东西给我。”
惠谦应声,将自己用瑞墨写过的纸递了过去。
晏玉涵低头一闻,觉察到了什么,随即去嗅那账本上的字,鼻子抽动两下:“果然是瑞墨。”又翻到另几页,挨个闻了,“全是瑞墨。”
惠谦跟着细细回想:“啊,想起来了,那账房里的墨锭都是秀元堂的绛墨,上面刻着‘秀元’二字呢,我当时还留了意,可这账本上用的却是瑞墨,那就说明,这账本不是出自青羽楼,确实是在别处写的?”
晏玉涵:“像青羽楼这么大的地方,物什的用料一般会长年固定在同一家采买,就连我们都察院也是。不过并非没有例外,光从墨的品种,其实很难说明什么,可是……去,把那边的册子拿来。”
惠谦应声捧来一摞簿册,晏玉涵翻开一本道:“这些都是半年前我的一些随笔,用的也是天然斋的瑞墨,你看成色,这是半年前的,这是你刚刚才写的,乍看无差,但迎着光,还是能瞧出半年前的黯淡一些,纸张也有点陈旧。
“可你再看,账本第一页,落款是半年前的三月,墨色、纸张,皆是焕然一新,印泥的红色也几乎没有任何变化,前后隔了半年的,哪会这般如一?
“再说郭政是喝得大醉来摁印,可这上面愣是一点污损都没有,别说污损了,连折痕都极少,几乎没有被翻动过的痕迹,这下我确定,这一本,绝对是新伪造的假账本。”
“那这是……”惠谦犹疑问道,“什么人干的?我们去青羽楼是临时起意啊,早上还没睡醒呢,就被知事你给拖出门了。”
晏玉涵往两旁看了看,走去关上门窗,叫惠谦凑来脑袋,低声道:“今早在马车上,我曾问过你,昨晚审问郭政时有几人在场,记得么?”
“嗯,记得,当时除了我们,还有两个笔吏和四个狱卒。”
晏玉涵:“而从昨晚审出账本的事,到今早我们拿到这个账本,只有连你我在内的八人知晓,可到手的账本是有问题的,很可能被人动过手脚,这便能说明……你说,说明什么?”
惠谦稍加思考,整个人都变得紧张起来:“对啊,录供是巳时才会送去案牍库,我们那会儿都从青羽楼出来了,所以,这八个人里……”
他没继续出声,而是满脸诧异地做了个口型:有内奸?
晏玉涵重点了一下头,直直盯着他,将面前这个小书吏从嘴巴到肠子一眼看到底。
惠谦慌出满头汗:“怎么这么看我?不、不是我啊。”
“知道不是你,”晏玉涵扁了扁嘴,“至于那六个,两个笔吏还在前面,四个狱卒今日轮休,天亮就各自回家了,我想笔吏应该没问题,可疑的是狱卒。”
惠谦连连点头:“对啊,如果想要拿到郭政的指印,在结束审讯后,能随意进出司狱司而不被发现的,只有可能的就是狱卒,可他们已经回家了,要赶紧派人——”
“已经派人去了,”晏玉涵道,“这个账本是临时伪造的,那一定就是狱卒先听到我们审讯的内容,然后出去不知跟谁告了密,使得那些人弄出这么一本账册来应付我们,还叫他回到牢里找郭政按了印。”
惠谦:“那就再去审郭政!”
晏玉涵却轻轻摇头:“没用的,郭政已经知道自己在外面有了靠山,不会再轻易松口,现在去问,他只会一口否认。”
“可之前那些罪名,他不也都认了下来?那可是把软骨头,咱们凶一点,他一定撂,顺便再把那个……”他突然收声换了个“内奸”的口型,“……给揪出来。”
他神情有点天真,眼里充满单纯的正义。
晏玉涵无奈的笑了笑:“那些罪名,证据如山,纵是郭文昌再四地叫人来走动,也不能松动半分,你没见御史大人都告病谢客了么?就是在躲他,可独独这个账本,我们即便知道是假的,眼下也没太大用处。
“不过这也从另一面证明,来掩盖账本的不是郭文昌,是另有其人,他掩盖的也不是郭政,而是账本,或者说是在掩下他和郭家的这层关系。郭文昌只是那人的棋子,在最后那页的银票上盖印签名罢了,我们本来只想查郭政和郭家,却不料让他们背后之人浮出水面,也算是意外收获。”
惠谦感到体内一股热血在沸腾:“什么人能把定海侯当作棋子?”
晏玉涵:“你想,这个人这么在意这账本,还连夜弄出一本假的来,为了取到郭政的指印和郭文昌的私印签名,必然耗费了相当大的一番工夫,光是从都察院到定海侯府就得花不少时间,而且现在夜里还宵禁。
“他们甚至不惜顶着行贿重罪买通都察院的狱卒,并且还能得知我们的行踪,最后赶在我们到达青羽楼之前,将账本送进去,这么一大串事情下来,天都亮了,想进青羽楼就必须找个合理的借口。”
““啊,难道是?”惠谦忽然睁圆了眼睛,把嘴凹成一个震惊的形状:东平王?
晏玉涵却是满眼的自信:“一定是他,听说他是去找玉的,可什么样了不得的玉佩也值圣上的叔叔亲自跑一趟?醉翁之意不在酒,如果我没猜错的话,这本假账本,也一定是那个时候,被他的人暗中放进了账房。”
惠谦兴奋地两手握了下拳:“这么大的龙王,咱吃的了么?”
“再大能有天大?”晏玉涵冷笑一声,“不过一定得瞅准了再吃,账本这么点小事,对他来说,就跟羽毛挠痒痒似的,弄不好,我们灰飞烟灭了,也不伤到他一分毫毛,得静待时机,顺着郭家这条线,挖出他们更多的勾当。”
惠谦顿把一腔热血化作鸡皮疙瘩,抱臂搓了搓:“这么一来,那青羽楼也脱不了干系,怪不得那个徐管事拖三拖四的,诶,不如把这账本上的字迹拿去和那几个账房比比,一定没有重样的,正好借此当面质问。”
“无用,”晏玉涵脱口说道,“而且打草惊蛇,照我的意思,应该按兵不动,不要在这起小事上下太大的力气,对了惠谦,你会钓鱼么?”
惠谦一愣,不知他为什么突然问起这个,就回道:“钓得不好,就不太钓了。”
“怎么个不好?”
“唉,钓上来都是些小鱼小虾小螃蟹,有那么有几次,我明明见着那大鱼儿上钩了,可一拽,鱼就使劲儿一扭,跑了,就从没钓上过什么大鱼。”
晏玉涵道:“想钓大鱼,不可操之过急,等它咬上你的饵,且让他先吃着,同时慢慢往上提线,将它的鱼嘴引出水面,你千万不要下死力去拽,就这么拖着,它一定会挣扎,你更别心急,就跟它耗,等把它的力气耗尽了,再去拽,一击即中,我的意思,你明白么?”
“明白,”惠谦一口答应,满面壮志,“我下午就去买根好竿,明天就去城外钓鱼。”
“……”晏玉涵扶着额头,叹了口气。
惠谦见他真信了,乐呵了一阵,然后才正经道:“知事真正的意思,惠谦明白,这条龙王,我跟着你,钓定了。”
晏玉涵抬起头,板着一张严肃的脸,问他:“你不怕么?很可能会死无全尸的。”
惠谦垂下眼,沉默了一瞬,再抬起时,眼中烨烨流光:“我想,既然走了御史这条路,那便等同上了一艘船,是船就可能翻,但只要掌得稳,照样能够小船钓龙王,知事,你可千万要掌得稳些啊。”
晏玉涵笑了,肩头忽觉一沉,但仍看着他笑:“行了,天塌下来,还有我帮你顶着呢。”
两人正说着,外面有人叩门,他们立刻息了声。
惠谦过去开门,门外是个亲信小吏,进来作了一揖,走近晏玉涵,将声音压得很低:“知事派我去查的狱卒,刚刚死了一个。”
“死了?”惠谦惊呼一声。
晏玉涵暗惊而不改面色,只在心里思索片刻,问道:“刚刚?怎么死的?”
小吏答:“他家人说是掉进粪坑淹死的,属下进去看过,的确如此。”
“有可疑之处么?”
“不能确定,茅房旁边是猪圈,本就脏乱,他家里又急着捞人,把现场踩得一塌糊涂,就算有疑点,也查不出了。”
惠谦气得跺脚,偷瞧了眼晏玉涵,见他仍是那副处变不惊的模样,口内轻飘飘地说:“他们下手……还真快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