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城天牢。
铿——铿——铿——
厚重沉猛的脚步声,一下一下踏在冰冷潮湿的地砖上,回响在昏暗的过道中。
银甲银靴,盔上两只粗壮的金麒麟角,血红的披风垂到脚踝,肩吞长着狰狞的金面兽脸,仿佛下一刻就能扑出来撕人。
这身行头显然不是用来打仗的,是为了炫耀权威,是在向人们展示出一种不容抵抗的力量,是独属于骁龙卫指挥使的铠甲。
赵之非,有着颇年轻的面孔,神色却是阴沉的。
过高的身躯从后颈到小腿一路直挺下去,所有人都得仰起头看他。
接着,一眼就看到那干干净净的方窄下巴,始终紧抿的嘴角,细直的鹰钩鼻梁。
随即,生人勿近的冷硬气息扑面而来,令人不敢再往上直视他的眼睛,也无法直视。
他在一间牢房外面停下,打开铁门上的小窗,梗下脖子,将一双鸷眼往里面投去。
墙边铺着草席的石榻上,女子静坐,双目淡然且出神地望着对面地上的一摊水迹,对外面一身行走的铠甲不为所动。
水漫过的地砖缝中,长出了一根草,绿得扎眼。
传闻中的水阎罗,果真不好对付。赵之非在心中暗道一声。
他原本以为,抓捕这著名的六品女官会花费好一番工夫,都做好了一旦遭遇反抗、就拔刀制服的准备。
他甚至有点希望她抗命拒捕而做出过激的举动,一旦发生那样的事,便有理由从重处置,就可以将武德司的罪治得更重。
可水阎罗更是个逮人逮多了的,经验相当丰富,很清楚怎样能将把柄降到最低。
她在收到小厮通传后,并没过太久,就穿着都卫官服出门听旨。
脸上不见半分波澜,就像去武德司点卯那样平常,来天牢的路上未曾开口说过半句的话。
赵之非瞥了眼地上一口未动的牢饭和水,拿死眼盯着她,道:“武德司常年刑讯逼供,致使发生多起冤假错案,草菅人命,枉杀无辜,实违天道律法所能容。圣上有令,武德司所有大小官吏,凡有举告者,经查属实,皆视为戴罪立功,可从轻发落,乃至无罪释放,如若隐瞒,连坐论处,你有什么想招。”
沉寂了良久,檀湘子才动了下头,轻轻舔开干黏的嘴唇,仍盯着那水渍,说道:“我没什么可招的,也不知道你说的什么刑讯逼供。”
赵之非冷哼:“事已至此,你还想装?”
檀湘子讯狱从不靠上刑,而是靠铁证如山的证据和反复的诘问。
她自信手上经过的案子,没有一起含冤。
但她也知道,同僚当中有不少人的确是用刑具来破案的。
不然,刑房后院里那被腥液泡黑的沟里流过的、不是人血的话,难道还会是鸡血不成?
檀湘子:“我又不是筐,装什么装?”
“……”赵之非确信她是个啃不动的硬骨头,也清楚地知道她有多熟稔刑讯这一套,若走寻常路数,自己绝不是对手。
他此时并不多言,只道:“给你三日,你若仍想不明白,我就来替你想明白。”
说罢,脚底铁靴往旁边一转,迈出两步,忽地又停住。
赵之非看过来,示威似的补上一句:“用你们武德司的方法。”
檀湘子轻蔑一哼:“五十步笑百步。”
话音刚落,她凝视的那根被水渍淹长出来小草突然点了下头,根下那一丁点可怜的水迹竟细细密密地荡开了微弱的涟漪。
牢房外的走廊尽头,有铁门开了,进来一行人。
听脚步,约有四五个,渐行渐近,停在在从牢门窗口里看不到的位置,檀湘子不知是谁。
而赵之非站在原地没动,好像在和那边较着劲儿,腮上突起一道强硬的咬肌,不过最后还是做了妥协,略有不甘地冲来人端手行了一礼:“参见东平王。”
檀湘子不露声色地听着,心中泛起一阵狐疑。
卫宵的声音从那头传来,还是那般的慵懒,语气也近乎调侃:“赵指挥使,这么大的事,也不跟大伙提前打个招呼?”
赵之非不卑不亢地回道:“圣上旨意,旁人无从干涉。”
卫宵翘起一边嘴角:“其他人倒罢了,怎么还连元总使也进来了呢?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本王担心那起粗人怠慢了元总使,就过来看看,还请赵指挥使带路。”
赵之非一口回绝:“没有圣上命令,任何人不得见他。”
卫宵:“可是本王记得,圣上尚未亲政,诸事决定都需太后御批,不知这件事儿,可是过了她明面儿的?那凉王身为首辅,他老人家知道么?有人告诉过北静王吗?”
他问出一连串不用想也知道根本得不到结果的问题。
赵之非冷漠地回道:“末将只是奉圣上之命行事,别的一概不知。不知王爷此时前来天牢重地,所为何事?”
卫宵把眉一挑:“嗯?这不是皇城天牢么?我卫家的私牢,本王想来,还得经你同意?”
这语调突然变得狠厉,把赵之非重重一斥。
赵之非虽比常人高出许多,可在卫宵面前,这并没有让他显露丝毫优势。
反倒是卫宵那厚重的王爵气场更胜一筹,迫使他插在高枝上一样的头颅压低了下来。
赵之非只能欠身应道:“末将不敢。”
卫宵一边往前走,一边继续说:“本王来此,是特意给你留个话,可别在我卫家的地方弄些腌臜的麻烦,草菅了什么人命,到祖宗那里,可没法交代。”
他人随着话声,出现在了铁门窗口外。
接着定睛看了牢里的人,意料之中,却偏要摆出一副意外且缺乏演技的惊喜:“嗯?这不是檀都卫么?真巧。”
檀湘子难掩嫌恶地白了他一眼。
而他好像很享受这一眼,不怒还笑了两声:“呵呵,几天前还在青羽楼内牵着本王的鼻子抓犯人,怎么今日成了阶下囚?”
檀湘子真想朝他脸上砸石头:谁他娘的要牵你的鼻子?
卫宵也看到地上的冷饭冷菜,面露不豫:“这是给猪吃的么?她好歹也是个六品的命官,天儿这么冷了,连个炭盆也没有,来人!给里面生火,再添床厚实的被褥。”
立即便有人去办,赵之非不满:“王爷,她是犯人。”
卫宵横眉看去:“她是个女人。”
檀湘子闻言,毫不客气地劈头就问:“装什么好人?这事儿是你搞的鬼吧?”
卫宵瞬间变了张脸皮,笑着摆摆手:“那我可真是冤枉,方才赵指挥使的话你没听见么?都是圣上旨意,旁人干涉不得,不过看在交情一场前来问候,竟还被你疑上了,也罢,这就走了,还要派人去看看你的同僚们呢。”
檀湘子这时才终于有了大的动作,站起来问:“他们在哪儿?总使在哪儿?”
赵之非:“你无需知道。”
卫宵:“城外大营。”
两人同时出口,卫宵抬高了嗓子把赵之非的声音盖了过去,继续道:“那边地方大,察事及以下都暂押在那儿,至于元总使么,本王也不清楚到底在哪,得问这个姓赵的,可他不说啊。”
他无可奈何地笑着,朝旁稍稍偏了下脸,把事情怪向隔壁,赵之非面无表情。
檀湘子又问:“那其他察事都卫呢?也在这儿吗?灵玄机?还有封一烛?”
牢房昏暗,卫宵此时的表情在明暗之间显得有些难以捉摸,不置一词,慢慢摇着头,拉了下大氅的毛领,背手走了。
他走后,很快就人送被褥和炭火进来,还有重新准备的热腾腾的饭菜。
赵之非等牢门重新锁上,也是不发一语地离去,铁靴踏在地面上的铿锵,多了一些不爽。
炭火在盆中噼啪作响,四下显得比刚才来人之前更加寂静。
直到黑炭将自己烧得发白,檀湘子也没动饭菜,更不曾钻进被窝,只是把炭盆踢到旁边,搓手取着暖。
就像卫宵说的那样,这里是大肃皇族的私牢,每一处牢房都是铜墙铁壁的单间。
乌黑的铁门有两个小窗,上面的用来探视,下面的递进饭菜。
她被蒙着眼睛关进来,只能在外面的人来开小窗时,从他们脑袋与窗框之间有限的空隙望出去,发现外面是一条狭长的甬道,赵之非走进来用了二十步,卫宵则是二十三步。
而甬道通向尽头另一扇铁栏杆门,外面还站着个看守的狱卒。
她暂时不打算越狱,只想搞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被小皇帝关在私牢而不是正经衙门的牢房里。
正自琢磨,外面隐隐传来人声。
她悄步靠过去,将耳朵贴在铁门小窗的缝隙上,那里漏风,带进来一段急切的话音:“兄弟,你在这儿帮我顶一下,我、我好像吃坏了东西,得去趟茅房。”
紧接着就是一溜碎步蹭蹭跑远,伴着丁零咣啷的钥匙串儿,光听脚步的仓皇就知道他肚子一定坏得不轻。
什么狗屁倒灶的破事也值得听门?檀湘子觉得无聊,便又要回去坐下。
然而就在这时,甬道那头又传来一些轻响,在铁门上细细地划着。
不像开锁那样干脆,倒有点像是……
撬锁?
果然,三两下之后,栏门开了。
有人走了进来,还是撬门进来的。
檀湘子重新把神拎起,屏息去听,跟着那人脚步,数了二十一下。
她大致判断出来人应该比赵之非矮一点,又比卫宵高一点。
然后,窸窸窣窣撬锁的动静,划上了眼前这道门。
她下意识地向往后退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