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着一阵轻微的、被压抑的“吱呀”声,铁门被向外拉开。
随即蹿进一股卷着霉味的凉风,炭火陡然旺了,牢房也顿时亮敞许多。
这一次的开门不比先前,没有拨弄钥匙串的声音,门锁明显是被人从外面撬开,而且手法十分熟练。
檀湘子想到赵之非方才毫不掩饰的威胁,以及武德司同僚对疑犯动用私刑的手段,不觉警惕起来,请步退到墙边,默不作声地看着那门缝一寸寸地扩大。
她又将脚尖对着炭盆,如果事态不妙,就准备随时踢过去。
只见从门后倏地闪进一个灰色的身影,低头往前跨了一步,反手将门带起,抬头开口就说:“跟我走。”
“你……”檀湘子愣了片刻,之后才认出来人,眼中闪过诧异的光,还稍带一丝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到的惊喜,“你怎么来了?”
杨知水穿着夹绵羊皮袄子,和所有天牢狱卒一样,头上绑着黑抹额,白净的面孔也弄了些斑斑点点的痕迹,令他的外表不那么显眼。
在天牢的暗光之中,他垂下眼皮,微驼着背,默默无闻,低头做一个无名小卒,就能让人几乎看不出藏在他脸上的那种异域神色。
他很清楚如何将自己混入人群。
可那袄子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看起来格外的鼓鼓囊囊,使他足足胖开了快两个人宽,腰也粗了半尺,但脑袋还是那颗脑袋。
“快!”
他一进来,就立刻宽衣解带,三两下抽开腰带,把袄子一扒,扔给檀湘子:“穿上它,跟我走。”
檀湘子出手接住,一看这家伙里面竟还穿着一层灰袄,当场明白他是来劫狱的,便把袄子又扔了回去:“我不能走。”
灰色的厚重袄子在炭盆上方一来一去,牢房里的光也跟着一明一暗。
杨知水将眉毛皱成了不能理解的形状,冲她啧嘴道:“要想出去,只有现在,外面轮岗,唯一的看守在蹲坑,你还等什么?”
檀湘子摇摇头:“事情没弄明白,我不能就这么走了。”
杨知水充耳不闻,大步过来拉她:“先出去再说。”
她往旁一让,躲开他的手,道:“武德司几百人都进去了,光我一个越狱,算什么呢?不是更让人拿了把柄么?”
他抱着袄子的双手往下一垂,叹气:“可真够傻的。”
“我怎么样,与你什么相干?”檀湘子赌气似的往榻上一坐,指着铁门命令,“不走我就喊人了。”
杨知水费了老劲才进到这天牢里来,好不容易打探了时机,偷了衣服溜进来,结果人家还不领情。
现在走也不是,留也不让,活生生一个被狗咬秃噜皮儿的吕洞宾。
他一手抱着袄子,一手伸进衣襟,掏出一枚黄灿灿的金币,举起来对着她说:“那让老天决定准没错吧?”
檀湘子抬眼去看:“嗯?”
“月的那面为正,投到正面你跟我走,反面,我带你走。”
不及她看清,杨知水一个交指将金币弹到空中,飞快地翻转两圈,又落了下来。
他“啪”的一声将金币盖在手背上,抬掌一看,冲她笑过来:“反面,我带你走。”
“……”
檀湘子顿时觉得自己被耍得透透的,百无聊赖地瞪着他,语气却是决绝:“哪来你这么个死皮赖脸的东西?我不会走的。”停了一下,又缀了一句:“不过多谢你来。”
只短短几回的交情,杨知水便知她生来执拗,既然已经做了决定,旁人多劝无用。
他收起金币,佯作不屑:“可别会错了意,我来救你单纯是为了刁叔的案子,你若死了,那案子还查不查?”
她又冷又苦的笑了笑:“能破案靠的不是我一个人,而是整个武德司的力量,人手、卷宗、连一个小小的官符都能解决很多问题,现在整个衙门都倒了,凭我一人,步履维艰,很难破案的,你前两天怎么不来?我在家里闲得要死。”
杨知水在她面前踱了一个来回:“我去弄卷筒的事儿了。”
“打开了么?”
“不好说。”
“没打开就没打开,什么叫不好说?”
“你跟我出去我就告诉你。”
檀湘子无奈地摆摆手,赶小狗一样:“你快走吧,免得一会儿人回来了。”
杨知水像是不担心似的,与她隔着炭盆,垫着袄子席地而坐:“你知道元崇鹤因何入狱吗?”
檀湘子冷哼一声:“全是莫须有的罪名,我一个都不信。”
她说这话时,心里有些虚的。
就算元崇鹤是被扣上的污名,但“滥用私刑”这一条,连她也不可否认。
她曾亲耳听到过来自刑房的惨叫,亲眼见过血沟里源源不断地冲刷出带着碎肉的红河。
最终也只是选择去无视,因为那不是她的案子。
而元崇鹤身为武德使,放任下属严刑逼供,光是这一点就难逃罪责。
再有什么“公器私用”的罪名,八成也不是无中生有。
那封一烛连同他门下的一帮察事全部都是暗杀的好手,私下不知受过什么命令去做过些见不得光的勾当。
要说元崇鹤多么的狷介正直,檀湘子也确实没有底气说出口。
但她不觉得那些是罪名,只能算是过失,因为元崇鹤有着毋庸置疑的一个秉性:忠诚。
绝对的忠诚。
檀湘子相信,如果元崇鹤干了什么丧尽天良的事,那一定是君主的要求。
先帝视他为亲信臂膀,直到最后还让他继续辅佐自己的儿子。
而现在这个小皇帝不知发了什么羊癫,东拼西凑找来这么些欲加之罪,一道命令,就把自己的老师下了狱。
十四五岁的孩子,能有什么深仇大恨?还没亲政就急不可耐地动手。
如果真是斩草除根,那也应该是暗杀,而不会想这样堂而皇之地将整个武德司一锅端掉,不仅操之过急,而且动静太大。
檀湘子托腮想着,突然发现,自己作为元崇鹤的属下、徒弟、养女,对他的所作所为竟也不甚了解。
他对谁都是一视同仁的严厉而神秘。
“别的暂且不论,”杨知水道,“就说一条,‘构陷忠良’,你可知道是谁?”
檀湘子被这话拉回了思绪,眨眨眼睛,等着他说下去。
杨知水:“还记得我们在天网阁看到的长兴十三年、靖北侯冯京墨的卷轴吗?这个所谓忠良,就是那个冯京墨。”
她稍想了片刻:“你怎么知道?”
他笑道:“我可是听遍了京城的墙角,衙门的、坊间的,好些消息合到一块得出来的,还有卷轴残片上那句‘朕心有愧,特此存念’,看来那果然是起冤案。
“先帝也一定知情,所以才留下了那句话,明知含冤,却不替冤臣昭雪,而是将真相封在不见天日的地下,他不想世人知道,那案子如今被翻了出来,看来了解内情的远远不止先帝,也正说明了,元崇鹤构陷忠良是真有其事。”
檀湘子仍强扭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杨知水看了她一眼:“那同样也证明,先帝在包庇元崇鹤,所以十几年来未有人能替冯京墨翻案,这事儿现在被揭出来,会是什么人?还能让卫泽这个小皇帝这么大张旗鼓地拔掉武德司?”
“能不能拔得动还不一定呢。”她不以为然,“把我关在皇族私牢而不是任何一间衙门大牢,足以说明这他未经辅臣们决议就自作主张,年少冲动,逞强罢了,小细胳膊终究拧不过太后和辅臣的大腿,等风波过去,武德司还是那个武德司。”
她难得抱怨这么多废话,杨知水听得出神,一时坐得不想走了。
“你就这么确信武德司还能恢复原样?”他问。
“这叫什么话?”她瞅定他的眼睛,“如果不能,那还叫武德司么?”
这时,牢门突然发出“咯咯”两下轻响,檀湘子一惊,抽了下小腿。
杨知水看她这样,意会地笑了,笑得意犹未尽,似乎看见了某种不为人知的可爱秘密。
紧接着就被她下死眼给瞪了。
檀湘子否认是被吓了一跳,而是惊讶自己居然没听见外面有过一星半点的声音,直到现在都不知什么东西站在外面。
而那姓杨的却像是在自己家开门迎客似的,过去将门推开一条缝,迎进来一只金枕黑雀。
“橘皮儿?”檀湘子转惊为喜,笑了笑。
“橘皮儿?”杨知水眉毛一跳,“不要给我的雀儿乱取名字。”
橘皮儿把鸟头一歪:“叽咕——叽——”
檀湘子:“它也不是你的吧,分明是刁二的。”
“……”杨知水说她不过,气鼓鼓的一张脸,把厚重的袄子穿上:“它来了,说明那蹲坑的要回来了,我得走了,你……”
他说着转过身,声音低低的,似在道别:“保重。”
那就是在道别。
“诶。”檀湘子突然喊住他,踟蹰道:“万一……这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我想……”
前途未卜,她其实也不确定武德司能不能过了这一关。
杨知水背着她,脸色沉了下去,两息之后回过来,绽出一脸的笑:“可别想耍赖,说好了要去破刁叔的案子,咱们击掌发过誓的。”
说着勾起小拇指,在她眼前晃了晃。
“啰嗦。”她嗔笑,笑得有些无可奈何,“我想问你,风无影有三不盗,‘大年初一不盗’是什么意思?”
想不到竟是这个问题,杨知水有些愣在当场,两人巴巴地对看着眨了几个来回的眼。
而后,他像是听见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两边腮帮子一鼓,笑出一团气,竭力忍住不出声,笑到肚子疼。
橘皮儿扑棱飞上他肩头,啄了两下,催他走。
他揉着肚子,几步出了门,从渐渐关上的门缝间,用力地看她一眼:“等下次见面,再告诉你。”
“喂!”檀湘子追过去,门却已经合上了,传来细微又清脆的机括划响。
原来这家伙不光能撬门,还能把撬开的门锁回去。
他的声音也顺着窗缝,清清楚楚地传了进来:“你一定要活着。”
二十一下脚步声后,栏门被打开,人就出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