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刁头儿,”一人问道,“武德司的守咱好几天了,就这样由着他们?”
刁二歪在床上,冷笑着摆摆手:“怕什么?把番奴送到买主府上,那之后也不关咱的事儿了……咳,反正钱也拿到了,你们各自逍遥去,察子爱跟哪儿跟哪儿,我就不信他们能跟咱磕到……咳咳、磕到明年,不过最近都别去青羽楼了,那边有人传来话,说女察子昨天微服私访,带人打听我哩。”
他虽能说话,但中气不像从前那样足了,咬字漏风,没几句就得咳两声清嗓,还时常口干,离不了茶碗。
弟兄们齐声答应,又闲话了一会儿,只听门外传来欢快的一声:“爹爹!”
脆生生的两个字,愣把刁二喊得心都软了,转眼从一张疤面大哥的脸上堆出一脸慈父的笑。
一个七八岁的小姑娘,在满屋大汉中间钻头钻脑地拱进来,趴在床边歪着脑袋,举起一根糖:“看,小糖马,胡万家的。”
刁二欣喜地摸摸她头,朝外瞧了一眼:“哟,是姐姐带你去的?”
小姑娘把小角辫甩得哗哗的,摇摇脑袋说:“不是姐姐,是门外来了个不认识的大姐姐,她给我的,她长得可漂亮啦。”
“哦?”刁二笑问,“跟人家道谢了没有?是什么样的大姐姐?怎么好心给你糖吃?”
小姑娘歪头想了想:“唔……牵着一匹大花马,穿着黑衣服,肩膀上有漂亮的水波,是蓝色的,腰上还有个好看的小皮囊呢。”
刁二闻听,脸色一变,与众兄弟对视一圈,立刻有两个离门近的跃出去查看。
“头儿,”一个手下机警地说,“定是武德司的女察子,那个水阎罗,好家伙,穿着皮就来了。”
“这娘们还真是个曹操,不能提,一提就到。”
未免吓着孩子,刁二脸色依然温和,却慢慢抽走她手里的糖马,轻声问道:“那她有没有说过,为什么要送你这糖?”
孩子馋巴巴地望着糖:“她让我来找你。”
刁二略作严肃,语气责备道:“爹爹从前怎么教你的?不认识的人,不能收人家东西,尤其是吃的,更别吃,记得了?”
小姑娘眼瞅着小糖马被没收,委屈地扣着小手,轻轻一点头。
刁二划划她的脸,把孩子转了半个圈:“去吧,找你娘,一会儿该吃晚饭了。”
孩子走后,屋里立即炸开了锅。
手下们七嘴八舌,嚷穿了屋顶,总之都是一个意思:
“武德司逼人太甚!竟敢公然找上门来!头儿,怎么办?”
刁二不急不慢地坐起来,在床边用脚找鞋,趿拉着走了两步,扯来一件大氅披上,皱眉一声呵斥:“吵吵什么?都给我稳住了,叫个娘们乱了窝,传出去让人笑话。”
底下立马没了声,都跃跃欲试等着他示下。
只见刁二歪嘴把小糖马往口中一塞,叼着签子,擎着茶碗,豪迈出门:“走,会会她去。”
刁二和伙计们兴师动众涌出来,气势汹汹的正要呼起声势,却见门外一切如常,并无察子重兵围堵,只那水阎罗一人,单枪匹马地高坐马上,静静看着刁宅门里。
她连人带马纹丝不动,仿佛凭空搬来的一尊塑像,无碍无害。
若真一股脑冲上去,叫街坊们说刁家当街以众欺寡、欺负女人,脸面也羞光了。
大伙不知如何应对,扭头看问他们的头儿。
刁二虽是武夫出身,走南闯北惹了一身江湖油气,但为青羽楼办事,到底要注意言行。
他把茶碗和糖交给旁边人,自己单独上前,与花马隔着二丈远,一抱拳道:“都卫大驾,不知有何贵干?”
檀湘子听他能出声了,没太稀奇,还想着他终于不能装哑巴逃避盘诘,甚好。
而他刚才叼着没吃完的糖签子出来,瞧着像是自己给他女儿的那个。
檀湘子开口就问:“也不怕那糖里下了毒?”
刁二登时一怔,心中蹿过一丝后怕。
可转念一想,如果糖里有毒,她还会气定神闲地留在原地么,武德司也不至于如此下作。
他不落声势地回道:“实不相瞒,刁某是吃砒霜长大的,百毒不侵。”
檀湘子冷冷一笑:“嗯,果然是砒霜吃多了的样子。”
随即抬手抛来一物,划出一道圆满的弧线,寒意逼人,冷光烁烁,在空中一闪而过,朝着刁二面门落来。
伙计们见状疾呼:“有暗器!”
“察子使诈!”
“刁头儿小心!”
暗器哪有这样明晃晃丢出来的?刁二不闪不避,一把接住。
拿到眼前一看,心里往下一沉,脸上颜色也变了三分,只因低着头,而以为别人瞧不出。
檀湘子察色细敏,看他模样,便确定他必定认得此物,明知故问道:“这残镖,你道是谁的?”
刁二手里是一支被劈了一半的断镖,外面成色虽然银光锃亮,但从断面看来,内里材质并非上乘,淬炼不够而导致气孔过多,打磨手艺也不佳。
眼神老道的人,一眼就能瞧出这是仓促赶制出来的东西。
他一看就知是谁造弄出来的东西,缓缓沉住气,敛起神色,抬头反问过去:“都卫这是何意?我又怎知是谁的?”
檀湘子也早料到他会如此搪塞,装蒜当便饭。
她也不戳破,反故作诧异道:“怎么?你在青羽楼的耳报神难道没和你说?”
刁二无语暗讶,嗓子眼里冒上一团火气,强忍住嗽意,死撑着不去喝水。
想来自己与青羽楼暗通之事已被他们的暗哨发现,弄不好, 那个耳报神还让人给截住了,所以才没再将消息传来。
檀湘子不再打谜,开门见山道:“风无影昨夜复出了,目标是定海侯府,明晚出手。”
刁二定住片刻,嘶了一口气,仰头回忆道:“风无影啊,好久没听人提起了,是很多年前的那个侠盗?”
檀湘子:“你知道他?”
刁二哼哼一笑:“但凡在江湖道儿上闯过的,谁人不知?若说没听过他那名号,那未免也太没见识了些,说出来,都卫也不信呢。刁某只是不明白,他复出,与我什么相干?”
檀湘子默然看着他,并没打算多说。
这时候,花马摇头一歪,甩脖抖鬃,悠然扫了下尾巴。
她轻笑一声,勒缰转马,侧头撇下三个字:“你说呢?”
刁二无言看她离去,暗暗把断镖藏入袖中。
直至那花马腚消失在路口街角,他才拔足回奔,满脸紫涨,冲进宅子里一通暴咳,把伤口上刚长好的新肉给震得裂开,布条瞬间洇红,洒得前襟血迹斑斑。
伙计们着急忙慌地围成一团,几只手同时伸来帮他止血,也有跑出去找大夫的。
刁二媳妇正带丫环们上菜,见状,又惊又急地杀过来,撑腰挺肚,指着一圈弟兄嚷开:“谁又招他了?哪个不省心的?盼你们头儿早死呐?”
伙计们惶急退缩,忙解释道:“嫂子,不是我们,是那——”
刁二忍痛扬手一挥:“闭嘴!要么吃饭,要么滚蛋!”
这一嗓子把刁二媳妇儿也唬着了,就地一愣,心疼难耐,一手用帕子帮捂着喉咙,和丫头将人掺进堂屋,等大夫来止住了血,折腾到到天黑才吃上饭。
其他伙计们不吭一声在外面候着,等到刁二无碍,才坐进偏厅,囫囵吃了些。
众人不免对方才之事议论纷纷,可谁也探究不出个所以然来。
饭后大伙儿又坐了一会儿,入内看过他们的头儿,就结伴告辞了。
夜深人静,刁二装睡半宿,等妻子睡熟,独自来到院中,在一个鸟笼旁停下,嘬尖了嘴巴逗鸟。
他冲里面那只头上顶了个蛋黄一样的金枕黑雀笑道:“老东西,还能飞?”
金枕黑雀“叽咕”一声,朝他蹦来两步。
刁二叹了口气,打开笼子:“去松松筋骨吧。”
黑雀身老骨不衰,梭子一般飞了出去,几个振翅,一头扎进黑夜里。
刁二站着等了一会儿,见它许久未归,就到偏房打了个铺子歪着,迷迷糊糊盹了不知几觉,半梦半醒中,被人连喊了两声:“刁叔?”
他警觉惊醒,一个打挺坐起,只见果然是杨知水站在面前,张口就骂:“臭小子!还知道来!”
杨知水朗然一笑:“这么晚了,什么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