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纯粹是因为讨厌卫宵这个人。
一想到他打量自己的眼神，那哪里是在看，分明是在舔，她就恨不得跳出二里地去，离他越远越好。
而且卫宵嫌疑未除，她依然怀疑番女之死与他有关，直觉不会错。
直觉，是干这一行的宝贵的天赋。
可眼下，查案的衙门都倒了，案子就只能搁置下来。
檀湘子早已有过冷静的打算，她一定要想方见上元崇鹤一面，到那时再探他的口风，看武德司能恢复几分元气。
她坚信，总使是从大风大浪里过来的人物，大肃朝廷的泰斗，怎么会被区区几宗罪名压倒？
但这次不知怎的，她心底浮着一些不安。
小皇帝的大刀阔斧不像是一拍脑袋的决定，他似乎做好了长期与臣子们对峙的准备。但不到最后一刻，谁也说不好会发生什么转机。
所以檀湘子也绝不会转投别人门下。
“多谢你来看我。”她把后背衣服扯了扯，尽量盖住伤口，“不过总使是我的养父、师父，武德司是我的家，我从小在那儿长起来的，若是一走了之、将他老人家弃之不顾，那成什么人了？不过你们不同，你自去奔你的前程吧，总使如果知道了，想必也不会责怪的。”
她说完起身要走。
秦无风头顶顿如劈下个焦雷，把他活生生钉在原地，竟一时动弹不得。
檀湘子见他脸色不太对劲，竟是苍白许多，表情也茫然了，就问：“你怎么了？”
他欲言又止：“没……没什么。”
她不信，抓起他的手，往掌心里一摸，立刻猜出一些：“你有事瞒我。”
他避开视线：“没有。”
檀湘子搬过他的脸，拿眼睛瞅定了他说：“我们十岁便认识了，你一说谎就是这张脸，手心还出汗，到底什么事？”
“我……”秦无风喉头咕噜一滚，口干舌燥，半天才道，“你得跟我一起、一起出去，去东平王那里。”
檀湘子：“我刚才说得很清楚，我要留在武德司，不会为他做事，也不会投到任何人的门下，而且，你想说的应该也不是这个吧？我数三下，不说我就走了，一！”
“啊，等——”
“二！”
“那个——”
“三！”
“我说我说！”秦无风急得咬了舌头，涨红了脸，几乎声嘶力竭地喊了出来，“我不想跟你分开！想和你在一起办差！”
他说得大喘粗气，胸腔剧烈地一起一伏，像是费了好大的力气。
但他想说的其实不是这句，只是借这句话来隐瞒自己的窘迫的处境。
“……”
檀湘子神色变得柔和下来，慢慢松开手，抱起双臂，挑着眉似笑非笑，“你要说的，就是这个？”
“呃，”秦无风红着脸，默了下去，“嗯。”
“这有什么的，你在王府当差，我在武德司任职，只是吃不同的饭，朋友还不是照做的？”
“我们不能……”他看了回来，眼中闪着一丝期待，“在一起么？”
檀湘子明白他心思，打小就明白，今日没想到在这种地方以这样的方式说破。
她淡淡地抿嘴一笑：“同在一城，若想见了，时常走动不就好？你是我哥哥啊。”
秦无风便懂了，心中扫过一阵秋风，从前胸穿过了后背。
“好一出惨淡的凤求凰。”
赵之非的冷嘲热讽从门边传了进来，他看热闹的不嫌事大，靠在墙上啧啧摇头。
檀湘子用后脑仰去个白眼：“关你屁事。”
赵之非黑着一张细长的脸：“探监时长一盏茶，你还是个犯人，回去。”
秦无风仍留恋着，即便被她拒绝，也想再看她哪怕只有一眼。
而檀湘子有点急于从这份尴尬的境地中逃走，简短地说了些道别的话，生分客套。
那些话一旦说开，两人再也不回不到从前了。
她走后，秦无风竟有些魂不附体，好一会儿才从椅子上站起，得扶着墙才能稳住身子，而他的手，已经颤得不能自已。
随即，一滴温热、滑腻的鲜血顺着袖口滴落出来……
……
……
一天前。
为了关押武德司的察事，城郊兵营特意清出一块地盘，安了几个巨大的囚笼，将他们几十人一笼关在一起。
秦无风把自己的糙饼掰了一半给方顺。
方顺饿得眼里冒光，吞咽一口问道：“你不吃么？”
“吃不下。”他说。
方顺也不客气了，道谢接过，便啃边说：“也对，这时候还能吃得下饭的，那可真是没心没肺，比如我。”
他没心没肺地自嘲，嘿嘿笑出满口大白牙。
秦无风扒着栏杆，看向不远处、另一个囚笼里的方天，他正背对这里，紧贴着笼子，把东西伸出去，朝外边儿撒尿。
最初，整个武德司的察卒、察事都被暂时关在这里。
人很多，所有人都闹、都吵，但心底不怕。
后来，大家被接二连三地带出去，留下来的人越来越少，挤挤攘攘的笼子牢房很快变得萧条下来，人也不再怎么说话。
他们都不知道那些出去的是怎样发落的，所有人都暗中捺着一团焦躁。
反露出来的，就是像方顺这种欲盖弥彰的笑容，他已经焦虑到了极点，仍自说着风凉话来将情绪打岔。
今天上午，连李存善也被带走了，到现在还没回来。
方顺吃完糙饼，左顾右盼地张望着，停不下来地抖腿，似乎只要一将动作静止，他就要爆发似的崩溃。
他来找秦无风说话，眼瞳飘离不定，语速也吐得飞快：“其他的察事，我知道的，他们手上都不干净，可咱们水阎罗一门的人向来都是规规矩矩的，为什么他们把李存善也抓走了？天都快黑了，还不回来？我们怎么办？要不要先出去？怎么出去？我、我想办法撬锁，那锁、那锁……”
他两片嘴唇不停地翻动，一个劲儿说些没有意义的话。
秦无风安抚了几句，想让他先静下来，而这时，有一队人来打开笼门，要将两人带走。
他们路过隔壁的囚笼，方天还冲哥哥笑着大喊：“嘿，你俩倒先出去了，走的啥狗屎运呐？”
方顺强忍住快要从头顶喷出来的怀疑和忐忑，若无其事地喊回去：“要真是狗屎运，哥哥请你吃。”
他们绑着手，被押进了兵营后山二里地外的一处帐子中，里面有四名带刀侍从，正中还坐了一个男人。
秦无风认出那是东平王卫宵身边的亲随，曾在青羽楼见过，名叫刘侃，在王府中有个长史的官职。
他正奋笔疾书写着什么，听见两人进来，略一抬眼，问过姓名后，又埋头写了下去。
一面动笔，一面开门见山地说：“圣上如今让刑部严办武德司官吏渎职一案，快刀乱麻，察卒全数充入边军，戍边一年，察事渎职滥刑，造假成冤，有罪者刑，罪重者死，许多人转眼就没了脑袋，该说他们是罪有应得。”
方顺甩开一头汗，当场喊问：“这么快？那这些天走掉的那些人都已经被处置了吗？”
刘侃嗤出一声，语气藐然：“不然你以为那些人都被带去了哪儿？当然是罚的罚，死的死了，你给我老实点儿，这儿轮不到你大呼小叫的。”
“你！”
秦无风低声叫方顺冷静，然后问道：“我们是水阎罗一门的察事，行事作风向来严谨慎重，也从未有过刑讯逼供，不该扣押这么久还未给明说法，我要见檀都卫。”
刘侃手中的笔杆一通狂扫，终于写完，把笔一丢，歪嘴冷笑：“她都自身难保了，而且我找的就是你们水阎罗的察事。”
秦无风身子往前一冲：“都卫怎么样了？”
“还是先关心你自己吧，”刘侃说，“要知道，那些被处置了的人，其中也不是没有下错了刀的，剁在谁身上，谁就只能自怪倒霉。”
“这话什么意思？”方顺脱口就问，“是有人被冤枉了吗？”
刘侃举笔指着他：“今日说你有罪，明日也可说你无罪，死一个不多，活一个不少，小小的罪名，一句话的事，你看，你想给自己落个什么罪？立马安排上。”
方顺已经彻底被说懵了，心焦气躁，更加震怒于这种颠倒黑白的随意，一步奋起就想冲上去揍他。
两旁侍从当即过来按住方顺，他立刻反抗起来，后脑连挨了四下重击，很快没了力气，蹲在地上不说话，只吭哧吭哧呼着气。
秦无风也心烦意乱，不过稍一思虑，问向刘侃：“请问刘长史，可是东平王有什么吩咐？”
“哟。”刘侃颜色大开，冲两旁侍从笑了笑，“这是个聪明人，就跟之前那个叫李……李什么、哦李存善的一样。”
秦无风：“李存善？他怎么了？”
“我时间不多，就直说了，王爷恩赐，要从察事中挑几个灵光的收为己用，一定要是乖顺的，才会救他们的命。”
“是想让我们为王爷做事？”秦无风心底涌动起来。
“没错，而且自此以后，你们的命就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爷的了，也就是说，到死，都得给王爷卖命，只要愿意，马上就放你们出去。”
正在秦无风暗自打算之时，方顺已经忍到了极点，此时无论谁说些什么，只要稍逆着他，就两眼一闭地撒起横来。
“放你娘的屁！”他大口啐过去，“老子堂堂武司察事，命是自己的，我只为武德司办事！你们他娘的谁也别想打老子主意！”
刘侃看着他的飞唾在案桌前面落地，面无表情：“不愿意也没有关系，既然已经知道这事，一个也跑不了，就像我刚刚说的那些罪名，轻轻一安，人就解决了。”
“解决了？”秦无风心里突然一空，他忽然又不太确定自己还要不要顺着东平王这跟藤子往上爬。
刘侃以为他没听懂，就理所当然地笑着解释：“就是欲加之莫须有的罪啊，哪个叫他不听话呢。”
“还有没有王法了？”方顺勃然暴跳而起，“我们是给朝廷当差的，生死岂容你们胡来？”
刘侃也不多废话，又铺开一张纸，边说边写：“前武德司察事方顺，辱骂上司，削去一切官职，杖责四十，监禁三月。”他写完将纸往旁边一递：“送去刑部，盖印生效。”
不及他们反应，帐外又冲进来四人，搬着一张条凳，把方顺嘴巴一勒，手脚一捆，拖到条凳上就是一通乱打。
他一开始还含着破布狠命地喊嚷，没几杖就没不出声了，杖子却还没停下。
秦无风猛然发现那杖头上竟插着耙钉，每落一杖，就在方顺背后、腰后扎出三颗并排的血窟窿，玄青官服被血浸透而成了漆黑的墨，鲜血顺着条凳往下淌。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杖头举起时，带飞血点溅了过来，溅到秦无风脸上。
他转惊为怒，腾身扑过去，帮方顺挨了两下，右后肩登时飙射出一连串的血花，转眼洇满肩头。
刘侃见状，抬手叫停，让人把他拖到自己面前：“秦副卫，省点力气跟我走，王爷要见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