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一定要活着。
檀湘子闭目靠墙,反复回想杨知水走时说的那句话。
当时时间紧迫,他一定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说,她看得出来。
或许,自己的处境比想象中还要危急。
在那之后,混混沌沌地不知过了多久,牢房中不见一丝天光,只有一盏苟延残喘的油灯和一盆随时可能熄灭的炭火,与她相依为命。
牢饭来了三顿,檀湘子估摸着,应该过去三天了。
赵之非如期而至,砰地打开铁门小窗。
这次,他连脖子也懒得梗,拿肩吞冲着窗口:“招是不招?你可想好了?”
檀湘子:“还是那句话,我从未对犯人刑讯逼供,没什么可招的。”
那肩吞上的狰狞兽眼狠狠瞪过来,片刻后,赵之非的声音无情无绪:“很好。”
随后,她被带进一间刑房,绑上了架子。
赵之非拿起一条鞭子,绷了绷,指向一墙脏旧可怖的刑具说道:“这些,都是你们武德司刑房里的好东西,你该认得的,从没尝过吧,今日,就给你见识见识。”
檀湘子背对他,冷嗤:“呵,你就这么点能耐?”
“这就叫……”他说着,将长鞭盘了几圈,陡然凌空一甩,鞭子在空中悚然迸发惊心动魄的炸响,“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寻常人一听这声,想象它抽打在自己身上,皮开肉绽,恐惧纵生,双腿就当场软成了一摊泥,几乎不用上刑,就能稀里哗啦全招。
而檀湘子心性坚于常人,此时稳住了外形,却也被这一鞭抽动了三分的神,默默地咬紧牙。
赵之非看见她微微滚动的喉咙,冷眼一笑,将鞭子交给一旁的刑官:“打。”
一鞭下去,抽在背上,衣服当场爆裂,撕开一抹白净的背,鞭痕的淤青之间转眼洇出了血,模糊着衣衫。
檀湘子一声不吭,把一腔几欲喷发的惨痛死死咽了下去。
只觉背后疼得山崩地裂、酸得排山倒海,又如被万虫疯狂咬噬,辛辣酸楚到无以复加。
仅仅是第一鞭,整个后背就像裂开了千沟万壑。
她额上立时涔出冷汗,缓缓颤出一口气。
“玄青蟒甲服,原来这么不经打。”
赵之非拣了把椅子坐下,两手五指交叉,直直盯着她优美的背沟,以及那上面开出的血花,鲜艳夺目。
他将目光一寸一寸探进她衣服碎片下的雪肌,面无表情地想象那下面的美妙光景。
“再打,打到她叫。”
刑官再次卷鞭,扬手又要落下——
“指挥使大人。”这时有人进来,俯身在他耳边低语了几句。
赵之非把眉一皱,狐疑地问了过去,那人确定地点点头。
刑官停下手,看着他们,以为有什么新的指示。
“谁让你停了?”赵之非严声骂去,“接着打!”
“你敢!”
一道厉喝闯了进来,喊下了刑官的手。
檀湘子眯起眼:这个声音,是秦无风?怎么会……
果然,秦无风举着一份御帖进来,一眼就看到那身后背了道刺眼血痕的姑娘,登时有如一万把剪子从心头绞过,当场冲红了脸。
他怒意盎然地走过去,背靠背地挡住檀湘子,对众人高声宣道:“圣上有旨,前武德司察事都卫檀湘子,是否有罪尚待彻查,在此之前不得用刑、不得提审,如常相待,听候发落。”
“拿来我看。”赵之非猛地伸去一只手,几乎要戳到他脸上。
秦无风重重地给去帖子:“圣上亲口的旨意,指挥使若是不信,可以亲自去问。”
赵之非当然是要去问的,此时把御帖翻得哗哗作响,正面看完看反面,仔细研究那上面的字和玺印,翰林笔官的字,天成二年的印,一切无误,才不得已地说服自己这旨意是真的。
“而且,圣上特许,从现在起,我可以每日前来探视,一旦发现你们对待檀都卫有违旨之处,便可立行处置。”
秦无风说完,抽出刀,几下挑断捆住檀湘子的绳子。
她下架时觉得整块背都不是自己的了,又麻又痛,那一鞭似乎打在了骨头上,使她几乎没法抻直身子,但幸好只是一鞭,还不至于站不住。
但这一鞭就已经够她受的,再要多来几下,她也不知道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
秦无风要过来扶住她,好像她是什么经不起摔打的娇花,一摧就折了似的。
并以极微的声音、极歉疚的语气,在她耳边说:“湘子,我来晚了……”
干嘛突然这样矫情?
檀湘子心里冷不防打了个哆嗦,摆手想推开他:“这点痛,我还受得了,可你怎么来了?”
秦无风不松手,把她揽得更紧:“一会儿再说,你先坐下。”
他转过神来,余光瞥见赵之非等人还杵在原地,恨不得破口大骂过去。
可转念想他毕竟是骁龙卫指挥使、离圣上最近的臣子,便克制住骂人的冲动,将一个咬牙切齿的“滚”字改说成:“还不走?企图抗旨吗?”
赵之非盯着他俩冷哼一声,不甘地甩脸走了。
“慢着,”秦无风又道,“拿些清水和疮药来。”
他才不理会,径自而出。
但很快,就有狱卒找来了一应物件。
秦无风屏退他们,只自己一个人给檀湘子清创,挤干布,给她擦掉血。
姑娘家的还没见外,他就先害羞起来,动作也慢吞吞的,丝毫没了刚才闯入时的气魄。
刺目的不是青青红红的鞭痕,而是雪白的皮肤,看在他眼里,火辣辣的热。
在手指蘸着药膏,触到她背上的那一刻,他脸轰的一下红了。
檀湘子趴在椅背上,咬牙忍着,背上痛一阵,刺一阵,上了膏药后,清清凉凉的,登时舒缓一些,人也定下了神。
她下巴枕着手背,往旁一侧头:“说,到底怎么回事?”
秦无风擦了手,狠狠掐了自己的肉,生生将脸上红晕平复下去。
生怕自己那点儿非分之想逃不过她的眼睛,就坐在她身后说道:“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出去。”
她默想了片刻:“什么意思?”
秦无风:“起初,我和所有人都被带去了城外的军营看押,也都不明白武德司到底怎么会突然落到这个境地,不过有些人心里是清楚的,他们对犯人刑讯逼供、结下不少冤案,自觉难逃罪责,很快就认罪伏法了,但是我们不一样,水阎罗门下哪有发生那种事情的?所以……有些人……”
檀湘子往后直了直背,忍痛倒吸一口气:“嘶——他们、招了?”
他轻轻一点头,又赶着连连摇头:“那是说出实情,供述他人渎职,大家其实……没做错……也没什么好隐瞒的。”
他明明该理直气壮地说出这些话,然而面对她时,却不知怎么竟有做贼那样的心虚,还是个叛贼,底气也逐渐弱了下去。
“嗯,接着说。”檀湘子慢慢转着肩。
“在那之后,大伙觉得武德司此后怕是要一蹶不振,便决定另谋出路,察事全是百里挑一的人才,到哪个衙门都不愁前路,更何况你是察事都卫,要不也……”
她立刻回头来问:“有人来找你了?”
“呃。”秦无风看着她的眼睛,“嗯。”
檀湘子等他继续说,他却低下了头,她就把头压得更低去看。
秦无风移得开自己的目光,却移不开她的,只得回道:“是……东平王殿下。”
檀湘子一听“东平王”,心中免不了一阵厌嫌,但还是耐心地听了下去。
秦无风:“就在昨天,有人来找我,说东平王想挑几个得力的察事做亲随,李存善已经答应了,问我要不要去。”
“他倒飞得挺快,”檀湘子轻呵一声,“你是怎么说的?”
“我……我想你还被关在不知何处,我又是你的副卫,不应自作主张,还是要看你的意思,只有你过去了,我才会跟去,那人把这话传给了东平王,今天上午,就来了那份御帖。
“听说是殿下连夜进宫向圣上费了好一番口舌才要来的,我也才能进天牢来看你,但你毕竟官高一级,很难直接释放,只能先暂停一切审讯,等殿下那边再向圣上求情,你也很快就会出去的,等到了东平王府,你——”
“明白了,”她冷眼笑着打断,“你是当说客来了,要我转投东平王门下?”
秦无风不否认。
“你很急着出去么?”
“人总得往上看。”
檀湘子盯着他:“那又何必要来问我的意思?像李存善那样,扔崩一走不就行了?现在应该都穿上王府的袍子了吧。”
秦无风竭力解释:“我想带你一起走,不能就这么被关着。”
她叹了口气,转而问道:“有总使的消息么?灵玄机和封一烛呢?”
“没有,一直未能打听得到。”
“方顺和方天呢?”
“他们……”秦无风顿了顿,“还在兵营,要亲眼见到你才会决定。”
“我不去,”她果断说道,“我不会去给东平王做事。”
“你大可先答应下来,等出去以后再走别的路,想到哪儿还不是东平王一句话的事?”
秦无风的语气有些急了,他以为自己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去王府听起来不错,但进去是给人当随从,就是跟前跟后的家犬,哪里会有别人喊一声“都卫大人”那样的体面?
可檀湘子偏就从没这么想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