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此时。
血干了,把袖子和皮肉黏在了一起。
秦无风从天牢出来,还没来得及擦拭。就被刘侃带到了东平王府。
卫宵背对着他,手中玩弄一把玉骨绢面的扇子,头也不回地问:“人没带来?”
秦无风将血渍纵横的右手背在身后,躬着身子答道:“……属下无能。”
“王爷尚未收你,”刘侃在一旁立即呵斥:“你还不配称‘属下’。”
“……”他低头挫了挫腮骨,“……是。”
卫宵仍是一副爱答不理的样子,把扇子斜端到眼前,瞅着扇骨上的光泽:“是她不愿,还是你没尽力?”
他说得像拉家常一般随意,而听在秦无风耳里,却如同打在方顺背后的钉杖,一字一个血窟窿,右肩的伤孔剧烈刺痛起来。
“小人实在尽力,也是按照王爷的吩咐,将话都跟檀都卫说了,但她执意留在武德司,一旦心意决定就很难改变,她向来如此,旁人无从劝说。”
紧接着,他又将天牢中的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给卫宵。
除了向檀湘子表达心意那一段。
那时,他仍对方顺的遭遇心有余悸,自己一旦完不成东平王交代的事,还不知会被弃于什么境地,连活着都成了奢望,更别说还想往上爬。
所以当檀湘子一说不会投奔东平王,他整个人就颓丧下去,仿佛被丢进了深不见底的黑井。
而这暗揣的心事也很快被檀湘子看了出来,逼问之下,他迫不得已顾左右而言他,说些什么“在一起”的话。
诚恳的搪塞,不出意外被婉拒,也使他从小埋在心里生根发芽的念头变得枯萎了。
听他说完,卫宵淡淡地叹了一声:“这样啊。”
就像想吃的馆子排不上位子、想要的玩物售罄了一样,带着种轻轻淡淡的遗憾,无关事紧,但总归硌应。
他垂目,反复把玩折扇,开开合合,把绢布甩得哗啦作响。
似乎将全部的心思都集中到那上面,又像是在短暂的沉默中思虑。
随后,接了一句:“那你岂不是没用了?刘侃,到现在死了几个察子了?”
“回主君,直到今日,已经五十二人。”
卫宵“啪”地合扇,用扇头指住秦无风:“跟你的同僚一起去吧,罪名可自选哦。”
他心中猛烈地抽动一下,扑通跪地:“秦无风愿追随王爷,鞍前马后,肝脑涂地,只求无罪。”
卫宵斜眼往下一瞥,看见他染血的手,便问:“你是真心诚意,还是因为被打才变得乖了?”
秦无风埋着脸,盯着他站到自己面前的靴尖,沉沉磕了个头,又把相差无多的话说了一遍:“秦无风愿永生永世追随王爷,赴汤蹈火,死生以报。”
“呵。”
卫宵在手中轻轻敲着扇子,在他身边慢慢踱着步:“秦无风啊秦无风,本王派人查过你,祖上出自雍州秦氏,最高官居前朝翰林,也算是名门之后。我大肃太祖开国,念在文人有德,给你先祖一个体面的空职,三代收回,到你已是第五代,家道早已落没。
“你为家中独子,父母早逝,亲戚为省却麻烦,托人将你送入武德司做个小杂役,你呢,倒也出息,短短几年,就有能耐从杂役成为察卒,又做到了察事,现在是个副都卫,才能确实出众。
“而如今看来,所谓百里挑一的察事也不过如此,一看旧主落难,就见风转舵另靠新主,这也无可厚非,况且早有李斯论硕鼠,遑论如今你们身后是万丈悬崖、面前是通天坦途,谁又会放着大路不奔而纵身跳崖呢?你这样的人,除了拼命往上爬,没有别路可走。”
秦无风俯首贴地,无话可说,他只剩东平王这一条出路。
“可檀都卫就不一样了。”卫宵话锋一转,“她呢,命好,被武德使收做养女,亲自管教,深得真传,年纪轻轻的小姑娘,不到二十岁,一跃成了察事都卫,官居正六品,名列五行阎罗,在安京城里也算掷地有声的一号人物,叫谁看了能不眼红生妒?恐怕连你也不例外吧。”
秦无风恳切道:“檀都卫名副其实,小人真心钦佩。”
卫宵:“真不真心,你自己清楚,不过她名副其实倒也不假,本王很是欣赏,那是个不可多得的和隋之珍,能让本王念念不忘的人不多,她算是一个。而所有察事中,就属你与她最亲近,青梅竹马,呵呵,眼下看,关系也仅此而已嘛,她兴许从未正经瞧过你。”
秦无风心无动摇,也知道他在有意挑拨,檀湘子如何待自己的,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
卫宵继续说:“她是个无情的,你是个无用的,唉,这交给你的第一件差事,你就砸在手里,叫我如何信你能忠心于我?”
他一时着了慌,忙仰起头道:“檀都卫心性执着,小人实在无力劝说,除此以外,任何事情,小人都愿为王爷赴汤蹈火。”
卫宵脸上浮出一抹阴鸷的笑容,弯下腰来看着他,拍了两下他的脸:“年轻人,话别说得这么重,最后咬了舌头的人,没一个能活。”
“……”秦无风清晰地感到一丝冷汗贴着额角流了下来,溺进了眉毛里。
“而且,”卫宵转身走开,“本王只要她,别的事情也不需你做。”
他转身从锦盒里摸出一枚骰子,“就定你个罪吧,掷到双,重刑,掷到单,死刑。”
“王爷!王爷!”秦无风跪着往前蹭了两步,“请让我再去试试,这次一定将她带来。”
卫宵将骰子一收:“几成把握?”
“我……”他又哪能确定,只能先把今天活过去,“小人一定将她带来,否则,听凭王爷处置。”
卫宵最喜把人逼到绝境,绝境中的人,会不择手段。
“那本王就再给你一次机会。”他慢声说,说得不情不愿。
“多谢王爷!”秦无风立刻叩谢。
“记住,只有一次。”
“小人明白。”
卫宵背手往窗边走了两步,秦无风还跪在原地等他的话,刘侃随即冲他使来个眼色,叫他马上滚。
“将人好生带来,”卫宵又特地嘱咐了一句,“千万别伤了她。”
秦无风心里不免犯起嘀咕,这东平王真的只是想将人收为一个下属么?
而后踟蹰领了命,趋步退到门边,转身离开时,来了个侍从站在门外禀报。
是那个带头笞打方顺的人,头上、身上还沾着血。
秦无风偏过目光,艰难地避开那些血点,低头与他擦肩而过,走时刻意放慢脚步,听到那人说:
“启禀王爷、刘长史,那个叫方顺的察事,没气了。”
秦无风猛地定身站住,眼前一片眩晕。
虽然察事身故如家常便饭,身边的兄弟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换上一轮,可那都是因公殉职,是为朝廷牺牲的功臣,是宿命,名字会记入武德祠的功名碑。哪里会像这样不明不白死得这么窝囊?
这时,从前面走来两个脸色恶劣的府兵,一左一右夹峙着秦无风,催着他走,不让他多做停留。
他只得往前迈步,走得像个残废,身后又传来刘侃的声音:“将罪名报给刑部,察事方顺不耐杖刑而亡,直接扔去化人场……”
秦无风被带着拐进下一处走廊,再听不到后面的话了,但闻刘侃说得不假思索,可见所有决定都是经过卫宵默许的。
那么之前每一个不顺从他的人,都是这样被逼杀的么?
秦无风忽然想逃,逃离这座王府,逃离这个吃人的地方。
可他逃不了自己的命,如果不想死,就只能走到底。
已经没有回头路了。
……
……
在檀湘子重新回到牢房后,背上的鞭伤让她不能平躺,只能趴着、坐着、想着。
与油灯和炭火“对影成三人”熬了不知多久后,从铁门下塞进来一碗带着腌菜的糙米饭。
又过去了一天。檀湘子想。
自从昨天秦无风来过后,赵之非再没找过她的麻烦,牢饭里还有了菜。
接连吃了三四天的粗糠,她舌头寡淡得感觉不出味道,一含入咸菜,就立刻被齁到呛出一口老血,“啊咳咳”地吐了出来。
一定是赵之非想咸死自己。
她挑出腌菜,囫囵扒拉几口糙饭,之后又迷迷糊糊盹了一觉后,被牢门刺耳的“吱呀”声给吵醒。
是秦无风来探监。
再次看到他的脸,檀湘子突然有种无所适从的紧张,局促地往墙边挪了挪。
他拎着一提食盒,坐到榻边:“背上的伤怎么样了?”
“还好。”她说。
若在昨日之前,她其实可以多说一点,还疼着,很酸,整个背都麻掉了,或是痛得睡不着觉。
可现在,她最后说出口的,只是“还好”。
秦无风取出小药瓶:“我帮你上药。”
“我自己来,”她忙抬手挡住,“你把药给我就行,多谢。”
“在背后,你看不到。”
“我……会想办法。”
“那好。”秦无风轻叹一声,又打开食盒,“这几天都没好好吃饭吧,带了你最爱的糖醋鸭、皂儿膏、炒团子,还有……”
他手中拈出一串黄澄澄、亮晶晶的葫芦。
檀湘子见了,会心一笑:“胡万家的糖人,正想这一口呢,你太懂我了。”
他看着她欢欣雀跃地扫荡盒中美味,笑而不语,心如火焚。
自己正在亲手毁掉与她的一切,还是用她最喜欢的东西。
等吃饱喝足,檀湘子逐渐放松了一些,生了些聊意,问向他道:“你现在,已经在王府当差了么?连衣服都是新的。”
秦无风低头看着崭新的衣袖,微微点了个头:“嗯,是。”
“做什么呢?”
“跑跑腿,传传话。”
檀湘子忙问:““那能否想办法查到总使的下落?或是灵玄机也行,我必须跟他们见上面,灵玄机也是都卫,很可能跟我一样关在天牢,赵之非死活不说,你能帮我去打探打探吗?”
秦无风默默听着,听着她抱着这么大的期待。
“我一概不知。”他却说,表现出了一些无奈,抛出一个谎,“不过,我会想办法打听。”
“拜托你了,”檀湘子双手合十一拍,笑着:“万谢万谢。”
“跟我,别见外。”他不敢看她。
这应该是她最后一次对自己这么笑了。他想。
檀湘子又问了些外面的情况,秦无风没有一句不是谎言。
她听着听着,突然觉得眼皮一沉,抬手揉了揉:“怎么好像有点困了,应该是吃饱了撑的……”
话音未落,她两眼无法自控地闭上,昏昏往后仰倒。
秦无风连忙去扶,将她拉回来揽在怀中,手轻轻抚上了她的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