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宅。
云墨儿打开一只镶了云纹的皮囊,耀眼的银光一跃而出,水阎罗的九节鞭静静蜷在里面。
五天前,檀湘子被带走时,把这从不离身的皮囊交到她手里,叮嘱道:“里面的九节鞭,帮我保管好,要擦得亮亮的。”
云墨儿将鞭子一节一节拎出来,三尺六寸,在圆桌上盘了半个弧才放得下,怪有些无精打采的,木手柄上似乎还残留着它主人的温度和气息。
她拿了块小鹿皮,蘸上一点油,细细擦拭起来。
每一下都如抚珍宝一般小心、用心,心里又陡然生出一阵感触:水阎罗没了九节鞭,那还叫水阎罗么?
这么想着,手上忽然没了力气,人也没了精神,伏在九节鞭上轻一声、浅一声地抽着肩。
“姑娘!不好了!”小双还在外面就开始喊,嗓子脆得一箭射进来似的。
云墨儿忙坐起身,背过去揩了揩眼角,把帕子掖回翡翠镯子里,转过脸来,一点儿瞧不出是哭过了的样子。
“姑娘,”小双喘着进屋,胸膛一起一伏,“外面——”
正要说,外面嘈嘈杂杂的声音从墙头飞了进来,引得两人同时扭脸。
“这一天天的还让不让人过了?不给出去,我们吃什么?”是那个新来的张嬷嬷,一盏费油的灯。
另一个大丫头说:“我看还是问问云姑娘吧,她是管事的,请她跟官兵说去。”
张嬷嬷:“省省吧,云姑娘是个哑的,要怎么说?拿手跟那些人比划吗?”
隔着两个院子都能感到她脸上的嘲笑。
“太过分了!”小双把脚一跺,“我要去骂人了!”
她嘴里这么说,也转了脚跟要往外走,可眼睛还是瞄回来请示云墨儿的意思,好像只要一个点头,她立马就能冲出去炸开嘴炮。
而云墨儿实在没什么意思,不紧不慢地擦镖头,跟没听见一样。
弄得小双走也不是,留又咽不下那口气,愣是在原地拧成一个气鼓鼓的麻花。
只听外面又一个小丫头道:“嘘,小点声儿,别叫里面听见。”
张嬷嬷一下把声音飙得老高:“我就是要让里面听听,这都几天了?主子被抓了,主子的衙门也倒了,抓就抓了,倒就倒吧,可把我们这些不相干的圈在这里算怎么回事?怎么还不来抄这宅子啊?抄了家也好让咱们各回各家去。”
一个容嬷嬷忙掩了她的嘴,直摇头道:“你喊什么喊?话不能这么说,主仆一场,哪能这样盼主子抄家的?我是看着都卫长大的,大家伙儿都急,能不急么?可急有用吗?总使大人不会放着我们不管的,那边一定在想办法呢。”
张嬷嬷不以为然:“我才刚来月把,哪儿能跟你们比?况且我又不是你家的,是替我那个染了风寒挪出去的老姐姐,等她好了,我还要回村里,入冬了一堆事儿呢。
“原想说在城里府中当差,钱来得容易,可如今连门都没摸热乎,月钱还没拿到,主子就先没了,还想叫我听一个哑丫头片子的话?好笑嘛!
“你去看看满京城里,有那个人家让哑巴管事的?口齿不利索,连话都说不出来,她能干什么?就她那细伶伶的样儿,让她去跟官兵说理?嘴都没张就先给人摸去两把,反正我是待不下去了,我要走!今天就要走!”
这座宅子里的人一直都是和和气气,还从没出过这么大一嗓门的蛮货,满院子丫头叽叽喳喳吵起来都盖不过她。
容嬷嬷是家里的老人,檀湘子和云墨儿就跟亲闺女一样在她手上养起来的,此时被这话气得浑身打颤:“你走你走!你要能出得了那个门你就只管去,谁也别拦着!去把小双找来,给她钱,打发她走!”
张嬷嬷:“嘿!你这什么话?打发谁呐?打发要饭的呐?我还偏要那哑巴出来!亲自给个说法!不光一个月的月钱,还有这些天空下来的,我本能回乡下忙活,都耽误在你这儿了,损失的可全得赔我!”
她一边嚷着,一边要往里闯,丫头堵着门跟她推搡起来。
这边屋里,小双站在门槛上,一头往外看,一头往里急问:“姑娘,前头的要闹进来了,你快拿个主意吧。”
云墨儿抬手向妆案上一指,那边躺着一沓十几张信纸。
小双见之如见救命稻草,两步跑过去,一面如释重负地笑道:“姑娘原来早有准备,那不早说,害小双在这儿着急半晌,倒叫那聒噪的老货看轻了姑娘,竟在咱家当起了霸王。”
一早就放在那边了,你眼神不好么?云墨儿心说。
她抬眼把小双轻轻一瞪,小双立刻笑着闭了嘴,拿着信纸边看边跑了出去。
旁人不知道,其实云墨儿在心里讲话话还蛮尖利的,如果没落下哑病,肯定是个伶牙俐齿能把死人说活过来的角儿。
外面那张嬷嬷噼里啪啦乱骂一通,仗着力气大,势如破竹地把丫头们推开,迎头遇上小双,站定冷笑一声,把腰一叉:“哟,来的正好,老娘不干了,去叫那哑巴给钱,再派辆马车把我送回乡下。”
小双展开一张纸,把字那面儿对着她:“睁大你的眼睛瞧清楚,你可是跟咱府里头签过契的,在厨房帮工,从这月初八起,直到张嬷嬷病愈回来,一个月六百钱,管吃管住,上面还摁着指印呢儿。”
小双的嗓子特别亮,说话又快,两片红彤彤的嘴皮子上下翻飞,脆生生地穿进众人耳里,把张嬷嬷骂进去的脏词儿给好好清洗了一遍。
张嬷嬷把脖子一扯,瞪眼去瞅:“是啊,是老娘摁的,咋啦?”
“今天是廿八,你才来了二十日,云姑娘体谅,你若想走,可以,给足你一个月的,多的就当白送,不过要赔你什么乡下的损失,少来这套,先把你偷吃的东西给我吐出来!”
张嬷嬷脸色一怔,仍撑着一张横脸:“什、什么偷吃的东西?凭什么说我偷吃?”
小双又从容拈出一张纸,刚扫一眼,噗嗤笑出了声,举起信纸扬了扬:“这儿白纸黑字都记着呢,你初八进府,安分了几天,到十三就不老实了,拿了鸡蛋三枚,十四日,十五,十六日,好哇,我说怎么姑娘昨儿想吃个炖蛋都找不出个蛋来,原来都在你肚子里,直到昨儿还没停手,你认是不认?”
原来在丢鸡蛋的头一天,厨房里就有丫头发现数量不对,只不知道是谁。
后来厨房连着两天都在丢东西,丫头就把事情告诉给云墨儿,她写了字条让小双交代丫头不要声张,暗中观察,并把每天少了的东西都原样记下。
张嬷嬷一手叉腰,一手指着她的脸:“好哇,看来你们也不是什么明路子的好人家,居然在厨房放了双眼睛盯着老娘?我还就告诉你,老娘没偷吃,有本事,你们上粪坑里刨去,看那大粪上写了老娘的名字没?”
她不出意外地狡辩,而另两个婆子去她屋里把她打好的包袱拎了出来,扯开往地上一倒,当即从一堆黯淡的衣服里滚出两只银碗。
张嬷嬷惊呼一声,忙要上去藏起,立刻被两个小厮一左一右拉住胳膊。
小双:“这可是先帝御赐给武德使的,我家都卫都舍不得用,你还敢偷出去卖?也要看有没有人敢收!”
张嬷嬷一下着了慌,半句话也说不出来,偷碗时只觉得银灿灿的真好看,谁能想到着御赐的碗会被塞在柜子里落灰?
容嬷嬷过去捡起两只碗,仔细擦净,鼻底冷哼:“也不看这是谁的府上,察事都卫能让你在眼皮子底下偷吃?小双,依云姑娘的意思,该怎么罚?”
小双:“姑娘念你劳苦人家,若只是偷些吃的倒也罢了,并不打算真罚,但积少成多,你接二连三偷到这个份上,胆子越发大了,依这宅子里的规矩,凡在家中偷盗的,轻者二十杖打出去,重者告官判罪!你不光对管家蹬鼻子上脸,连御赐的碗都要拿走,自当是重重的罪!”
话音刚落,从二门外跑进来几个拿杖的小厮,把张嬷嬷围住。
她见状,原地被抽了半刻神,接着索性往地上一坐,扑通一声响,拍着大腿就嚎啕起来:“哎哟,堂堂六品官府,合起伙来欺负我一个快半百的老妇哟,官压民啊!冤枉人啊!我哪儿知道那银碗是怎么跑到我包袱里去的哟,就是你们栽赃我啊!青天大老爷给我作证啊!”
瞧她这磅礴的气势,就差在地上打滚,要没人上去管,能在这儿嚎到天黑。
“不过呢!”小双把声儿一扬,一双水溜溜的豆眼儿吊起来,“我们云姑娘宽厚,念你在家中二十日也算操劳,干的事总比吃的米多,既然银碗也回来了,姑娘就不追究了,六百钱月例分文不少,现在给了你,立刻离开!”
说着,一袋沉甸甸的铜钱扔到张嬷嬷脚边。
那”哗啦“的钱响一下止住了喊闹,老妇人一个打挺蹲起来,打开布包盘着钱串子飞快地数了数,一串不少。
这才终于消停一些,仍骂骂咧咧的,抱起散乱的包裹,一边拾掇一边往外走。
小双叫人把她送去前门,什么话也别说,什么声儿也别出,赶紧地把大门一开,一边一只手,将张嬷嬷从背后一推,紧接着砰地关上了门。
张嬷嬷往前一个踉跄,几乎要把脸给跌出去:“哎呦喂,天杀的小娘们!等老娘回家找人来捅你们的窝子!”
她拿了钱还说不过瘾,正要转身开骂,旁边走来两个京衙的官兵,大喝:“此处已被封禁,任何人不许进出!”
张嬷嬷这才突然想起宅子被围的事,一拍脑门大叫:“哎呦不好!被那小娘们给算计了!”
她又怕硬的,在官兵面前,只得耸着脑袋往回拍门,低声下气叫里面人放自己回去。
可那门哪里还会再开,里面人全当没听见。
张嬷嬷百呼不得应,急得跳脚骂娘,两个官兵对视一眼,二话不说,把她给拖走。
安静了。
可宅子里静了没多久,又有人来拍门。
前头传来话,进到小双耳里,她雀跃得能从地上跳起来,三步一并跑回屋。
“姑娘!是都卫身边的李存善,他来带姑娘去见都卫啦!叫你收拾些都卫的衣物跟他走呢。”
云墨儿闻言,却一点儿高兴不起来,只有满心的疑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