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时,看到身边坐着一人,檀湘子以为是梦。
“墨、墨儿?”她朦胧开口,声若细蚊。
只是勉强做出一个口型,微弱地发出一丝气息,她觉得浑身都没力气,身上仿佛压了一座大山,又像是被死死地钉在了床上。
云墨儿正在床边理针线,闻声把头一回,忙撂下手中的活,凑过来看她,见她的确是醒了,又转身去倒水。
“我……我回家了?”
檀湘子缓缓移动着视线,落到床帷上,看向挂幔的钩子,陌生,一切都陌生,除了云墨儿。
可不知哪里出了问题,熟悉的只有她的脸,那个朝夕相处的亲人,此时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冰冷的生分。
檀湘子不安地问:“不是家么,是……哪里?”
云墨儿这时端水过来,笑着往她嘴边一递:“这就是你的家啊,都卫大人。”
“……”
檀湘子先是一愣,盯着她眨巴两下眼睛,突然弹坐起身。
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自己坐起来了,其实仍直挺挺地躺着,后背被鞭子笞打过的伤口,似乎将自己黏在了床褥上。
然而从云墨儿身上溢出的异样直接盖过了伤口带来的疼痛,她心里莫名沉下去一截:“你、你怎么……”
“能说话了?”云墨儿抿嘴一笑,“我一直都能啊。”
她的声音那么好听,配上那笑,却有些阴森。
檀湘子由心底蹿出一股悚然,凉意从脚趾头簌簌爬了上来,又麻又冷地侵袭上她的天灵盖,整个人变得彻底不能动弹。
云墨儿依然笑着,举起一根纤白的手指放到唇边,舌尖轻轻一舔,接着,红口白牙咬了下去。
檀湘子甚至能听到她指尖皮肉崩裂开的声音。
很快,两道血丝顺着手指滑了下来,云墨儿若有所思地盯着看,又将那手指垂到茶杯上,“啪嗒”一声,让血滴落了进去。
檀湘子眼睁睁看着她诡异的举动,简直惊愕到了极点,想要去拦住她,却只张能着嘴,发不出半个音。
感觉所有动静都被放大了,血滴落水瞬间的轻响,在水中洇开的血丝,张牙舞爪地蔓延、绞缠着。
她背后伤口又刺起一片生疼,被冷汗淹的。
“先把水喝了。”云墨儿倏地收起笑容。
向来温柔的云姑娘,此时语气突然变得强硬,以一种不容拒却地严厉,向主人命令道:“快,喝了!”
檀湘子在心中百般拒绝,不停告诫自己:不能喝!水里下了药!绝对不能喝!
可那明明不是药,是云墨儿的血。
她为什么要这样?她……有病?
“喝!”
云墨儿像个劝酒的醉汉,把杯子粗暴地顶过来,用汩汩流血的手掐住檀湘子的下颌,使她张嘴。
她挣扎,无用,身上的所有东西都不听使唤,连脑子都不清楚了。
无可奈何的,只得任由云墨儿将带着浅淡腥膻的水灌入口中。
那冒着热气的水竟冷得像山泉似的,顺着她合不上的嘴角流到耳后根,又到颈子后面,好像化作了一只利爪,紧紧地箍住脖颈,勒得她喘不上气……
眼神迷离了,也不知何时,她发现云墨儿眼中噙着一片泪光,眉心隐隐皱动,让她看起来残忍又不忍。
“只有喝下去,”云墨儿低声开口,贴到她耳边说,“你才能活。”
……
……
“不要!”
檀湘子猛然惊醒,被从水里捞起来一般,头发湿漉漉地贴在额边,背后的每一滴冷汗都在腌渍她的肉。
这么真切的痛感,让她恍惚地意识到自己刚才是在做梦,便顿时感到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不过,眼前依然是不认识的床帷,不认识的钩子,和……
云墨儿的脸。
“我不喝我不喝!”
她突然抽了风,把被子一蒙头,紧紧捂住耳朵,生怕云墨儿会突然开口说话。
半晌,被窝外面都没发出一句话声,只有碗底轻轻磕碰上桌面,衣服摩挲着被褥,肩膀还被人温和地拍了两下。
这种感觉是她熟悉的,手掌拍下的轻柔力度,清淡的、令人倍感安心的气息,和隔着被子也能感受到的温度。
像母亲。
檀湘子才终于从被子里缓缓探出一双眼睛,居然水汪汪、泪盈盈的,不知是汗还是泪,从眼角流进了鬓发。
她从未有过这种神情,太像个让梦魇给吓坏了的孩子,或者说,是从未在旁人面前显露出过,就连云墨儿也是头一次见到。
弄得她也有些被吓着了,忙拿出帕子来给主人擦汗,如果能开口的话,还忍不住要说上两声“别怕”。
帕子抚过发际,抚去冷涩的潮湿,抚平了檀湘子被噩梦搅得乱七八糟的心跳。
她乖乖顺顺,安静如鸡地闻着那上面甘桂的暖香,神思也逐渐安定下来。
直到云墨儿比出一个“你怎么了”的手势,檀湘子才能确定,这是真的云墨儿。
“这是哪儿?”她艰涩地开口,似乎有点害羞于方才爆发出来的孩子气。
云墨儿微微摇了下头,转身走开,再回到视线时,手里多了一碗一闻就苦得令人发指的汤药。
檀湘子这会儿是真的想哭。
她勉强靠坐起身,才发现自己身上没再穿着被鞭子抽裂的浸了血的玄青蟒甲服,而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新衣服,是自己在家常穿的一件鸭卵青缎子的。
她抹干两边的眼角,看清周围,是一间不大但十分考究的寝屋,不至过分奢华,但一木一帘都用料不菲。
相比自己一切从简的家,这屋子里的装饰和摆件堪称琳琅。
她便再问云墨儿:“我不是在牢里关着么?怎么会上这来?这儿到底什么地方?你又怎么来的?”
几个问题抛出来,干脆果断,那个利落的檀都卫又附上了身。
只不过她一时心急,忘了云墨儿根本没法回答这些,手势也比划不了,至少得拿笔墨来写。
看着她一脸茫然的无奈,檀湘子压了压满腹疑惑,转而问道:“这身衣服……是你帮我换的吗?”
这种问题才属于云墨儿能直接回答的范畴,她点点头,固执地把药碗举近了一些。
什么事情都打断不了她要对主人释放关怀。
“……”
有这么一个严厉的丫环,檀湘子只得舍命喝药,捏住鼻子,接来碗,一仰脖子闷了,汤药下肚,浑身一颤,打了个苦味盎然的小嗝。
云墨儿满意地看着,又认真地逼她喝光最后一滴苦药,然后才收走碗。
随后,便要在这间还不太熟悉的屋子里翻找纸笔来写明来龙去脉。
可这里就像是有意与她作对似的,偏不让她说明事情,别说笔墨,就连一张纸都没有。
她面对着檀湘子,有些落寞地坐下,又突然眼睛一亮,站起来开始解腰带。
三两下,敞开外面两层衣服,从贴身的袴带子里翻出一条明晃晃的链子。
是九节鞭。
看到久违了的老伙计,檀湘子就像老母亲与失散多年的亲儿子终于团聚,一股子亲切涌了上来,忙将鞭子接过来,从头到脚地摸摸看看,生怕它缺胳膊少腿。
不过在云墨儿的看护下,九节鞭自然是保存完好,而且锃亮如新。
可檀湘子又不禁去问:“怎么藏在身上?发生了什么?”
云墨儿重新伸出一双手,灵巧地转动,简短地解释:有人带我过来,来找你。
檀湘子正要追问,就在这时,外面又快又轻地响起了两下叩门声,来人很匆忙,也很小心。
他并未等屋中回应,就擅自推开门扇,一个跨步闪身进来,飞快地背手掩上门,往里一看,大大松下一口气:“都卫?果然在这里。”
“方天?”檀湘子又惊又喜,“你怎么……你哥呢?”
她嘴上问着,手里却已将九节鞭藏进被中,莫名地警惕起来。
方天一直用背抵着门,似乎在防着外面,还把声音压得很低:“不知道,但是——”
砰——
有人从外面一脚踹开房门,方天被顶得往前一冲,差点用脸扑地。
李存善从屋外走了进来,看也不看檀湘子,只冷眼瞪着方天:“你在这里做什么?”
方天语塞:“我……”
“出去!”李存善呵斥。
他满脸的窘迫,低着头往外走。
走时,趁机朝檀湘子的方向丢去一个手势,也不知她注意到了没。
而李存善则感到自己正被檀湘子下死眼盯着,那目光是出了名的犀利,能在人身上烧出窟窿。
他是真不曾想,自己也有尝到这滋味的一天。
他故意不去往里看,强扭头出去,紧接着就要关门离开。
“站住!”檀湘子一个厉喝,“秦无风呢?”
他一只脚在门外,一只脚在门里,不由自主地定住了。
那是长期听从她的命令而产生的习惯,此时,他强迫自己去改掉这身毛病,不能再听从于她了,后腿用力一蹬,生生把自己给蹬了出去。
“你聋了?说话!”
檀湘子见他死活不吱声,干脆一把掀开被子,光着脚冲过去,一边质问道:“他给我的饭菜下了药,把我迷晕,为什么?这里是什么地方?你跟方天怎么也在?”
李存善只想跑,跑得越快越好,慌张地关门,还从外面上了锁。
檀湘子大力将门撼了撼,门锁铁链重重地碰撞,发出沉闷的锵响。
她朝门猛揣一脚:该死,这帮家伙都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