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云墨儿说不出话,没有纸笔也写不了字。
但凭她们主仆十几年的默契,那都不算什么,而且只要有水,就能蘸字。
除此之外,檀湘子也总有办法弄清自己想要知道的事。
原来,早先一点时间,李存善带着人到家中去,要云墨儿跟他走,说是来见檀湘子,还叫收拾些日常衣物。
云墨儿虽然有些疑虑,心想李存善不也应该被抓了么,怎么会上家里来呢?
但本着对他过往的信任,就也决定跟他过去。
她前前后后背了七八个包袱,到门口,全被一样一样地打开检查。
所有不需要的,什么果脯、茶叶、香炉,还有短刀、火哨之类的小武器,全都被剔了出去。
包括她随身放着纸笔的招文袋,最后只许她带一包衣服出门。
云墨儿看李存善神情有些奇怪,就留了个心眼,提前将九节鞭贴身藏在腰间,再用其他武器做掩护,故意让他们收走,这才能将唯一的兵器给檀湘子带来。
来时一进屋,见到主人重伤昏在床上,就赶紧给她换了衣服,没一会儿,檀湘子就被自己的噩梦惊醒了。
一旁的杌子上,整整齐齐叠着那身几乎裂成两半的玄青蟒甲服,看来云墨儿还打算挽救它。
“什么时候从家出来的?”檀湘子问。
云墨儿稍稍一想,做了个未时三刻的手势。
像时辰、物品,还有一些地点和相熟的人名,她都有固定的手势,檀湘子一看便知。
“午后啊,那你是怎么来的?路上走了多久?”
云墨儿抬手把双眼一遮,表示自己是被蒙着眼睛带来的,又用两手相抵,框了个框,四根手指在下面交替摆动,又比出一个代表时辰的圆,摇了下手。
檀湘子一下看明白了那个意思,坐马车,走了很久,久到她估算不出时间。
但看从窗户透进来的天色,暖暖的金光擦着屋中浮灰,在地板上投下豆腐块一样的格子,时辰无疑是黄昏。
“在这呆了多久呢?”檀湘子又问,如果能凭此推算出路程的长短,那至少可以粗略估计自己所处的位置。
云墨儿捏起食拇二指,将碰未碰,说明她也才刚到这里不久。
答案又都很含糊,只能让檀湘子勉强猜测,这个地方距离自己家有小半天马车的路程,要么已经不在城中,要么就是很偏僻的地方。
她顺着这一点去想,果然隐隐闻到了麦香,叫云墨儿去开窗。
可窗子不出意料地都被从外面钉死,以云墨儿的小胳膊推了两下,纹丝不动。
“那这药是?”檀湘子瞥了眼空碗。
她冲门一指:他们给的。
檀湘子不知道“他们”是谁,只知道“他们”之中,包含一个突然变得陌生的李存善,一个鬼鬼祟祟似乎有话想说的方天,也许还有一个不知抽了什么风竟然给自己下药的秦无风。
“所以你也不知道这是哪儿?”她叹了口气。
云墨儿垂目轻点一下头。
“你还真是胆子肥,”檀湘子加重了语气,“什么龙潭虎穴都没弄清楚就敢一个人往里闯,知不知道多危险?”
云墨儿也曾有过犹疑,但当时一听是要去见主人,又被催得很紧,压根没来得及多想,只在夹带九节鞭的事上耗了些功夫。
面对担忧的质问,她握过檀湘子的手,在手心里轻轻写下:无事即安。
写完后,仍低着头,只管将指尖一圈一圈打转,顺着她的掌纹来回地划。
“行吧,来都来了。”檀湘子拿她没办法,再也凶不起来,“没事就好,让我一个人好好想想吧。”
她说罢一歪身子,靠在枕头上沉默着,手中把九节鞭仔细收好,藏进了袖里,然后很长时间都没再出声。
地上油炸豆腐块似的光悄无声息、一点一点地斜着挪开,没进墙角的阴影里。
窗外再没一点暖意,天光泛起冷冷的青灰色,逐渐地沉了下去。
云墨儿从方才起就开始在屋里找灯,搜罗了两圈,结果只找到空的书灯,没有蜡烛,没有火。
她不愿因这种琐事去打扰檀湘子,独自到门边,去听外面的声响,看有没有人。
这时,那头传来七零八落的脚步声,接连在门前停住。
铁链铁锁被哗啦啦地打开,那声音很重,云墨儿不安地往后退。
檀湘子下了床,趿着鞋过来,手在袖中握紧九节鞭。
门开后,进来两个侍从打扮的人,一人掌着灯,一人拎着一提溢出饭菜香味的食盒,脸板得像块铁。
他们先后看了眼屋里两个女子,一句话也不说,似乎只是为了确定她们的存在。
而后,径自将东西往桌上一放,扭头就走。
檀湘子盯着他们鸦青色的皂衣,觉得曾在哪里见过,但迷药药力未消,弄得她晕晕沉沉,想转一转脑筋,却有还些迟钝。
直待那两人跨出门去,她脑子里卡住的那个疑问才终于茅塞顿开。
那是东平王侍从穿的衣服。
“慢着!”她立呵一声,像察事要抓人。
然而越是叫人慢着,心虚的人就越是要快走。
两个侍从被她呵斥得双双夹了下肩,奇快无比地闪了出去,跑得比躲瘟神还迅速。
这么一来,檀湘子瞬间有些想通了。
看来是那卫宵仍不死心,非得将自己收入囊中,说服不成就耍横的,用这么下作的手段强取豪夺,竟还把云墨儿也给弄了进来。
她早该想起的,秦无风在天牢里说过,李存善已经跳进了东平王的槽……
对了!还有那个秦无风!
一想到自己居然中了下属的招,被利用了信任,檀湘子顿觉一阵可耻可恨,恨不得上去手撕了他。亏得两人竹马一场,他猪油蒙了心,这么坑蒙拐骗地把自己挖过来软禁。
这算什么?反了他还!
她气急上脑,暴躁地趿着鞋在屋里走来走去。
鞋底“嗒拉嗒拉”在地上拍打,每一声都踩着十万分不解的怒火。
云墨儿的目光也跟着她从这边到那边,又从那边走回床前。
檀湘子突然脚步一跺,原地定住了片刻,抓起枕头就往地上猛的一掼。
可怜的枕头如果有命,那一定当场被摔得脑浆迸裂、肚破肠流,惨案一桩。
云墨儿不知她跟什么事情较上了劲,但她每当案子遇到攻克不下的难处,就会像现在这般,犹如一只饥肠辘辘的困兽,在自己的天地里翻天覆地,却也丝毫不会迁怒旁人半分。
唯一的解法,就是由着她把自己耗累。累了,就饿了。饿了,吃过饭,就好了。
云墨儿尽量不发出一点儿声,用唯一的灯将其他的点燃。
屋中好歹亮了起来,她把盒子里的饭菜一碟一碟摆开到桌上,像平时在家一样伺候檀湘子吃饭。
菜齐了,馋虫自然也就勾来了。
一呼一吸之间,檀湘子的视线往那边瞥去了两三眼。
桌上瞧着花样还挺多,一大荤一小荤,两碟素的,还有盘点心。
在接连挨了几天的糟糠咸菜后,她在吃这件事上已经有些失去了理智,可谓“食”令智昏。
可是……
既然是软禁,伙食会有这么好吗?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这可是一桌五颜六色白吃的饭。
檀湘子脑中这么忿忿的冷静着,肚子却曲曲折折地叫了起来。
真是一副诚实的身体啊。她为此羞愧。
就这么被美味引诱着,老老实实坐到桌边。
卫宵这个王八蛋。一定是故意的。
她眉头依旧锁得死死的,垂手放在腿上,也不提开饭的时,只在口中暗自生津,吞咽。
云墨儿得等她动筷自己才能吃,见她半天不动,还拿审犯人的眼神打量着一盘鸡油卷,就给她挟了一只。
檀湘子谨记之前的教训,此时看哪一样菜都是被下了药的死样。
她愣是对着香喷喷的一桌菜严肃地摇着头:“他们指不定又憋着什么坏,别吃了,宁可饿着。”
云墨儿稍一思索,就把那花卷挟来,往嘴里一送, 转眼咬去了一块。
“诶?”檀湘子阻拦不及,“我说别吃。”
云墨儿嘴里一边嚼,一边朝她挤挤眼,喉咙里咕噜一咽,又看着她笑笑。
要是有毒,我先死。云墨儿是这么个意思。
“你又何必……”檀湘子有些明白了,无奈于她的用意,只轻轻一叹:“罢了。”
之后,两人被一起软禁了三五天,有人定点来送饭送水,用不错的伙食白白养着她们。
檀湘子也想明白了一件事:跟自己的肚子较劲,是这世上最愚蠢的事情。
不吃饭,哪有力气来闹事?
她在这期间也不闲着,抄凳子砸破了一扇窗子,弄出好大的动静。
那凳子一摔出去,正好砸在一个守卫的头上。
两人这才从破窗第一次看到外面,凋零的老树,被枯枝遮蔽的天空,一派初冬的冷清。
以及,围满了的守卫,穿着一样的鸦青皂衣,人人佩刀。
再说那个倒霉的守卫,当场头破血流地被抬走,其他人都一言难尽地围了过来,对着赤手空拳的女子,不确定是否需要拔刀相向。
檀湘子手里一上一下抛着一只杯子:“不想被砸,就叫你们主子来!”
很快来了个看起来是守卫头子的人,站在破窗外,没跟屋里两个姑娘多说半句废话,直接找人搬来厚重的木板,一锤一锤钉死了那块破洞,还把其他窗子也都加了固。
檀湘子没想逃,她是砸给卫宵看的。
她很清楚,带着云墨儿,她逃不远。
这正是卫宵狡诈的地方。
她也知道,卫宵的软禁其实是为了挫她。
等到把她的愤怒和不满全都挫平,他才会露面。
而砸窗的当天晚上,卫宵就派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