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及之处,有五个、不,六个番奴正端着轻弩,在乱窜的人群中肆意射杀,不光那些年少的细作,连无辜的番奴也惨遭屠戮。
他们见到能动的活物就给出一箭,接着继续往弩上填装箭矢,一次次地抬起发射,目标相当随意,走哪杀哪,女人孩子皆不放过。
几人神情漠然,虽蓬头垢面、衣衫褴褛,但配合默契、阵型严整,交替递进前行,似乎有过不一般的操练,完全不像散乱的奴隶。
檀湘子心下警疑,飞速地思忖对策,不料一束灿光顶着烈日,转眼飞至面前,不必看清,也知那是疾速杀来的一支利箭。
她一步未挪,只稍一歪头,就轻巧地避开。
站在车顶过于暴露,已不适合再呆了。
檀湘子正欲下地施令,又忽闻地上几声闷哼,察事和奴贩接连轰然倒下,均遭一箭穿膛毙命。
那六人杀过来了。
她本以为六人与细作是一伙,见细作暴露便要杀之除患,可后来全无目的地任意射杀,现在竟冲着官府察事和颇有背景的奴贩放箭,叫人着实摸不透用意。
疯狗不择肉。
可他们哪里是疯狗?疯狗才不会这样冷静地杀戮。
陷于困斗的察事和奴贩子们在同伴倒下后终于发现事情不妙,贩子一面挥刀挡箭,一面惊惶喊道:“刁头儿!那些操了丫的是谁?怎么拿了咱们的弩在乱杀?”
刁二还在跟秦无风拼得难解难分,闻言目光一斜,果见异样,自己人猝不及防死了一半,连武司察子也接连中招。
“他娘的狗日!”他勃然暴怒,挑刃卸了秦无风的力,大喊,“小察子看身后!咱都被人捅了刀——”
话音未落,一箭射来封喉,箭矢横穿他咽头,人竟没断气,惊恐瞪着眼,说不出半句话,连气都不敢大喘,昂着脑袋几乎要一头仰倒下去。
众人愕然,奴贩子赶忙上前扶住刁二,察事们也齐齐停手,转身戒备。
上半刻还你死我活的两拨人,此刻同时转过刀锋,站到一处迎敌。
那六人的弩箭虽快过刀剑,但装填需要时间,察事与贩子们发足疾奔,趁空冲围过去,很快便与之厮杀起来。
檀湘子从车顶一跃而落,蹲踩到近处一个番奴肩上,两绕九节鞭缠上他脖颈,双手一收,将其勒晕。
她手中留了力气,只想弄晕他带回去审问,却没料其同伙见其被俘,举弩对着他面门就是致命一箭,二话不说,清理门户。
檀湘子虽未料及,却不太意外,蹬开将死之人,腾身落地,同时转腕收回九节鞭,侧身站定,扫视一圈场面。
另五个番奴射空了箭袋,又无利刃在手,寡不敌众,见己方情势急转直下,就突然开始自相残杀。
他们不喊不叫,连个招呼也不打,好似早已约好那般,互相猛一通对射,接连中箭身亡,只留察事与奴贩子们愣在原地摸不着头脑。
“这他娘是哪一出?”一个贩子啐道。
檀湘子命察事们去翻检这六人的身体,一圈查下,无一人有狼首刺青。
秦无风逐一收走死去察事身上的名牌,没有工夫去作太大的感伤。
他们自小被教导:身为武德司察事,在任上为国鞠躬尽瘁才是唯一正途,而他们的名字也将永留在武德祠的功名碑上供人瞻仰,留名万世,也算死得其所。
而那边的刁二简直倒了血霉,脖子仍穿着一支过喉箭,坐在地上,呼气如漏风的灯笼,命就像灯笼里微弱的烛火,死不了,活不得,又不敢轻举妄动地拔箭,就这么怪难受地卡在中间不上不下。
即便这种时候,他还不忘自己飞了的货,急躁地指着远处,让伙计去赶紧去追人。
被追回来的番奴们死伤大半,连滚带爬跑了一串,能抓回来的不过二三成,都是瘦弱之辈或女流孩子。
贩子们又气又叹,腾出一辆空车安置弟兄们和察事们的尸首,将要一同运回关内。
刁二此时愁眉苦脸,倒非全因脖子上的箭,而在左顾右盼地张望,满眼焦急。
自不必说,檀湘子知道他在找谁。
她自己也在找那人。
那个满嘴跑马的瞎子。
早就不在车中,趁乱不见了。
她对着裸岩嶙峋的塞外荒地叉了会儿腰,大不甘心,低头沉肩叹了口气。
接着,又见脚边隐约泛着两点黯淡的白色微光,过于渺小,但因有别于砾石,对心思极为细密之人来说,其实不难察觉。
她弯身捡起,看是两片眼珠大小、轻薄柔软的……
“米纸?”
她纳罕自语,拈在指尖,凑到眼前细瞧,觉得成色十分像那瞎子眼上的翳。
随即恍然,在心中暗骂:死瞎子,果真是装瞎。
……
……
日落之前,北风渐紧,贩奴车队缓缓驶进玉门关。
因为早派了人打点,入关相当顺利,甚至有官吏等在路边接风。
而武德司察事将令牌一亮,便无人敢多问一句,忙不迭地备好客舍,安顿众人马落脚,打发杂役生火烧水,入夜便已吃上了热腾腾的饭菜。
部分番奴马不停蹄地被转运南下,只留一车要进京的绝色少女关在房中,她们刚经一场生死,一个个花容失色尚未平复,这样可卖不出好价钱。
奴贩雇了几个婢子帮她们洗尘打扮,希望能讨好买主、挽回一些货款。
玉门关的戍吏给刁二找来军医,专治各种战场上的利器创伤。
军医来后见了伤情,跃跃欲试一脸兴奋,将刁二脖子上的箭矢掐头去尾,摁着伤口抽箭止血,好歹保住了命,却保不了他能再次发声。
檀湘子见从他身上问不出有关那瞎子的事,就去挨个盘问他手下的伙计。
伙计们无一知情,只道瞎子是在西域且末城遇上的,从路边挑出来,拦下车队,说是要去中原谋活计,刁二便让他上了车,此前也从未见过。
被分开盘查的几人都这么说,凭武德司审讯的经验来看,他们没有扯谎,那定是刁二一个人的主意,竟连亲信手下也瞒着。
这又臭又硬的石头现在哑巴了,彻底成了块问不出话的石头,只能戳戳点点地指挥伙计干这干那。
他竟还有些庆幸,冲檀湘子两手一摊,表示“实在无可奉告,要打要杀随你的便”。
檀湘子当面无所表态,转头回房后,就气得把自己关在屋里,一个人闷头踱步,来来回回,从东窗到西墙,走得急了,一不留神,脚指头磕了凳子腿,疼得“嗷”一声,撕心裂肺弯腰扶桌,欲哭无泪。
恰好秦无风经过门外,听见动静,便朝里问来一句。
檀湘子忙收了声,换了副脸色冷静问:“那孩子醒没?”
“还没。”
武德司此行不算白忙,他们在细作的尸堆下找到个奄奄一息的少年,身上没伤,混乱中藏在同伴身下逃过一劫,闷得还剩半口气,这会儿仍昏着。
“给刁二拔箭的大夫走了么?”檀湘子又问。
秦无风:“走了有半柱香。”
“若那孩子不醒,明早再去请来,务必治好,我们手里只有他了。”她的话音停了片刻,又道:“不然无法向武德使交代。”
她管别人叫孩子,自己其实大不出几岁。
秦无风近前一步,手扶着门沿,想必她这会儿正在气头上,没的要进去添堵,欲言又罢,只得点点头:“明白,那你早点歇着。”
听他走后,檀湘子整个人松懈下来,伏在桌上发了会儿呆,有些闷闷的。
此地入夜极寒,狂风呼啸,让这西陲小城更显寂寥。
玉门边关,屯军之用,百姓少,军士多,没有安京那样通宵热闹的夜市,二更的梆子刚过,街上便了无人声。
檀湘子稍作洗漱,熄灯就寝,把九节鞭藏在枕下,手里得握着把柄才能安睡。
她双目将阖,却倏忽有一丝异响从屋顶传来,打搅了这份睡意。
极轻极微,如夜猫一般从屋脊上溜过,却不像是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