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夜晚来得很早，黄昏也是转瞬即逝。
兽苑中罕见的人头攒动，在紧锣密鼓地筹备着什么。
刘侃仰头看着渐暗的天色，对身后一人说：“磨磨蹭蹭，非得拖到这个时候，城门都要关了，这一定是有意而为，你是她的旧部，有什么想说的？”
李存善欠身回道：“依我对檀都卫、不、檀姑娘的了解，她绝不会轻易就范，或许是想在夜里有所行动，请长史大人谨慎才是。”
“罢了。”刘侃向后一荡袖子，“任她本事再大，还能大过上百人卫队？”
说罢，又命人找来秦无风，交给他一壶酒：“再给你一次机会，今晚事成了，王爷有赏，可万一出了岔子，仔细你的皮。”
秦无风默不作声地接过酒壶，不用问也知道这酒中掺了什么。
他惊讶自己居然没有犹豫，拿了酒，转身就走，也不用刘侃去催。
这让他忽然觉得，自己对檀湘子或许并不那么重情，过去对她的百般讨好、听从，似乎只是因为她是一个值得奉承的上官，更是武德使的养女。
如果能成为武德使的女婿，那之后的路，会轻松很多。
可如今，不仅武德使的女婿没做成，竟连武德使都自身难保了。
一个无门无路无靠山的小武官，不见风使舵掉转船头，难道要固守在原地等死吗？
他努力说服自己其实就是一个很单纯的、拜高踩低的人，没有情情爱爱那些复杂不清的东西。
做个简单的小人，不是很轻松么？
这么自暴自弃地一想，果真就轻松起来，压着他喘不过气的负罪感顿时消散了大半。
抱着一条路走到黑的决定，他敲开了檀湘子的房门。
屋中全是女人在说话，欢声笑语走来走去，像新婚那般热闹。
一个面相喜庆的妇人过来开了门，从他手里端走酒，转头扬声喊着：“吉时喝吉酒，福子福孙立即有，姑娘，来咯！”
其他人跟着哄了起来，洋溢在脸上的笑容比她们嫁女儿还喜悦，而里间的正主却没什么反应。
秦无风顺着往里一瞥，只见那边的镜子前面，坐着一个熟悉的背影，打扮却是华美又陌生，也正从镜子里回望过来。
两人视线在镜中碰上，秦无风胸口猛地一缩，像被抓了现行的盗贼，心虚想逃。
可刚一缩脑袋，又硬生生地停住，告诫自己：慌什么？反正也被她看到了。
他从没见过那样上了妆的檀湘子，额前坠着七彩玲珑琉璃珠，胸口佩着飞凤金边镶玉圈，腮边两抹淡淡的红胭，眼角飞扬，红唇紧抿，冰山一般的美人，可惜只是去给人暖床的。
妇人把酒杯斟满，翘起一根兰花指，殷勤地递到檀湘子嘴边：“姑娘，喝吧。”
所有人都知道这酒中隐藏的险心，所有人都等着她饮下这杯酒。
只有王爷今晚的事成了，这些人才能拿到赏钱。
云墨儿轻轻搭上她的肩，给去一个眼神，叫她别喝。
檀湘子半晌没动，从镜中用犀利的眼神紧紧捉住秦无风，不愠不怒，毫无情绪，一眨眼移开了目光，下狠心与镜中那人决裂。
这种寒心的冷漠，比她直接发怒还令人瑟缩。
秦无风想做个小人的决心又动摇了，一肚子踌躇，纠结着要不要阻止她喝下那酒。
可转眼，檀湘子已扬起脖子，将那满满一杯恶意喝了个干净，“呯”的一声清脆落下，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深吸一气站起身，接着被一众欢欣雀跃的妇人们簇着离开了屋，再没朝他看去一眼。
天幕比预想中要早地盖了下来，门外灯火如云，早有马车在那里等候，还配备了长长的卫队护送。
说是押送更为恰当。
共有两辆车，一辆刘侃的，一辆给她的，前前后后还有数名骑卫，执刀相随。
檀湘子举目一扫，将队伍的情形尽收眼底，心中有了数。
随即便要携云墨儿上车，刘侃喝住她们说道：“王爷有话，只要檀姑娘一人进府。”
檀湘子立刻回道：“这是我贴身的丫头。”
刘侃毫不客气地压去话：“这样的丫头，王府里多的是，你不需要，也该清楚是为什么。”
檀湘子清楚，他们要留下云墨儿作为挟制自己的条件。
云墨儿自然也很知晓其中用意，为使主人尽快上路，她主动退到一边，朝她比了个只有她们能看懂的手势：要快，别管我。
“墨儿。”檀湘子想去抓她的手，却没来得及，几乎是被一帮妇人七嘴八舌地撮着上了车。
混乱之中，还没坐稳，车夫就一抽鞭子，马车往前驶动，把她晃得摔到了座位上，两个胖妇人们跳坐上车尾，重重往下一沉，把门堵得死死的。
檀湘子夺手去掀开帘子，视线越过一排发髻，再穿过护卫的火把，望向兽苑大门。
云墨儿站在那里，一身水色锦罗裙在乌云一样的男人之间格外显眼，却又很快隐没进了黑压压的墙影，再瞧不清了。
车外，妇人们七嘴八舌地说些假惺惺的喜气话。
车内，檀湘子转头进来，立即伸出二指，深深地抠进喉咙，将刚才喝下的酒液统统催吐出来，用帕子掖起，往坐垫下一塞。
堵在车门外的妇人听到车厢里有些声响，狐疑地掀开后帘，问了进来：“姑娘？”
她立刻一揩嘴，抬起一张若无其事的冷脸：“何事？”
那妇人见她神色如常，就打着哈哈说了几句淡话，没再过多地追问。
檀湘子不知道这样能止住多少药效，方才云墨儿叫自己赶紧上车，也是怕耽搁得久了。
在吐出酒后，她头脑依旧感到昏沉，药力好像已经渗进体内，有些起效，但还不太影响，或许能再撑一会儿。
然而除了昏，她又隐隐觉得心底深处莫名窜起了一团火苗，从里到外发着躁动不安的热，面颊也慢慢爬上了一阵浅淡的红晕。
这酒里，恐怕不只是迷药那么简单。
马车行出一段时间，车轮轧过了一些浅洼，把车身摇得歪歪晃晃。
檀湘子感觉得出，这里是东郊五道溪。
是安京城外最暗、最险的一段路。
今夜恰好无月，弥漫的雾气蒙了上来。
她靠近车厢前窗，不出声地掀开帘子，视线从车夫肩头跃了出去，看见前面的护卫接连走高，应该是上了一座石桥。
那桥面不宽，只能容一车通过。
待车至桥上，檀湘子果断出手，对着车夫的后颈劈掌砍下，车夫当场晕厥，但车仍在前行。
她一把将人推下去，抢过缰绳，抖缰一呵马。
那马后腚一紧，撒蹄奔了出去，拖着马车，借助桥的下坡猛往下冲。
车尾两个妇人早被甩下了地，掉在桥上“唉哟”连天地喊着，竟以两个人的胖躯生生挡住了后面整串的卫队。
就这么过了一座桥的功夫，一百人的卫队就被檀湘子借力剥去了大半。
不过只是暂时的，等护卫们把两个妇人扯开，通了桥面，就赶紧追了过来。
马车撞开了前面刘侃的车，他坐在里面浑身一震，就知道这碎女子一定要在路上闹出什么幺蛾子。
他当即把头伸出窗外，喝命前面骑马的卫队长速来拦截。
檀湘子从前窗伸出半个身子，驾着缰绳，立刻掉转马头往疏林驶去，眼中已有几分迷离。
她想要翻窗而出，可繁琐的的衣裙又不知被勾到了哪块布，几次翻窗不得，腾出手来竟还拉扯不掉，便也无暇顾及，就只能这么将就着。
后面骑卫越逼越近，此时当下，又不知从哪儿炸出一声巨响，夜空中火哨冲天，接连数发，将天空照得彻亮如昼。
卫队中的几匹马当场乱了蹄子，四处乱蹬，把骑手撂翻在地。
卫队长立刻下令稳住队伍，率领几人快马加鞭从后追赶。
前面疏林渐密，马车艰难闪避，在林间左蹭右撞，速度很快慢了下去。
檀湘子觉得自己手中使不动力，身子也越发瘫软了下去，光是趴在窗上就已经筋疲力竭，几乎要抓不住缰绳。
突然，从旁掠来一道人影，一跃上了车，接过她手里的缰，又控着马车稳稳提了速。
“都卫！我来了。”是方天。
他从食盒中找到檀湘子密刻的讯息，她说自己会想方设法离开兽苑，要方天在路上见机行事。
他便尾随车队一路至此地，一看前面起了乱子，就知道自己该在这会儿配合出击。
檀湘子却急道：“你先走，快回兽苑救墨儿，之后到城南溪口碰面。”
“可——”
“快去！我自有办法脱身。”
方天只得听从，又跳下车，闪进了林子，趁乱抢走一匹护卫的马，朝兽苑原路折返。
他这个傻帽，下车时竟忘了把缰绳交还过来，由着两匹脱缰的马带着失控的车厢横冲直撞。
檀湘子被颠得头痛欲裂，胸口如百爪挠心，全身火一样滚烫，实在顾不上控车，被抽了骨头似的滑落回车里，紧紧蜷着身子，转眼已是大汗淋漓。
追兵的蹄声愈来愈紧，眼看就要超前拦停。
车前那两匹貌合神离的老马，情急之下没有半点儿默契，自顾自地乱奔，各从一棵树的两边冲了过去。
而它们后面拖着的马车，则迎头撞上合抱粗的大树干，轰隆一声巨响，整个车头都被撞劈了叉，车辕连根断落，车厢当场从中裂开，车里人情形不知如何，许久没有动静。
两匹马也受惊不小，一匹挣脱套绳，撇下同伴自己跑了。
另一匹挣了两下，没挣开，无奈地留在原地喷响鼻，气得要命。
追兵随即赶至，卫队长勒停马，命手下散开戒备。
众人成包围之势，逐渐向残破的马车靠近。
正此时，周围却忽然响起悠长诡异的口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