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见墙后无人。
两人相顾一眼,不再久留,各自回屋去了。
次日一早,秦无风被叫到公事房,说是刘长史要见。
到了之后,看刘侃正在翻看一些簿册,都是兽苑日常开销的账目。
而一旁桌上,放着个二尺来长的镶金丝紫檀木箱,精雕细刻,锁扣上嵌着玛瑙珠,样式华美,有花瓣的浓香从缝中溢了出来。
听见秦无风在行礼,刘侃眼也不抬,轻轻扬了下手,旁人便自行退避。
之后又把他晾了会儿,直到秦无风掌不住问了一声,他才从账簿上挪开眼睛,腾出一只手,把那箱子往他面前一推:“你把这个,交给檀姑娘。”
秦无风的视线又落回到那箱子上,这种箱子,专用来盛放名贵的衣物。
如果是官服或诰命服,配上乌纱和凤冠,那就会用更大的衣箱来装。
“这是……”他不免纳罕。
刘侃:“没什么大不了的,一些衣物和首饰罢了。”
“衣服?”他突然有些不好的想法,“给她?”
刘侃斜瞥去一眼:“能被王爷看上,是她几世修来的福分,你叫她快些准备,今晚就随我入府。”
秦无风心里明白了,神情却还愣着:“入、入府?什么意思?”
刘侃嫌他问得多,把账簿朝桌上一拍:“让你送你就送,上锋之事,何时轮到你来问话?”
秦无风把腮帮咬得青筋暴突,狠狠挫了挫槽牙,最终还是底下了头,从牙缝中低低蹭出一个字:“……是。”
刘侃瞧他这关心则乱的样子,便似玩味地笑了笑:“哦,差点忘了,你跟她还是个青梅与竹马,怪不得。我告诉你,过了今晚,她就是王爷的人,把你所有的心思都给我收起来,趁早烂在肚子里,若敢在王爷眼皮子底下弄什么猫腻,身首分家倒算小事了。”
他深吸一口,缓缓压下一团浊气:“小人……不敢。”
刘侃手抚上箱子,顺着一团牡丹的浮雕,拍了拍道:“这套衣服是王爷的心意,想要进东平王府,她必须穿得体面,至少也得按侧妃的款。”
秦无风只闷着头,又往下欠了欠身。
“你转告她,进府之后好好伺候,王爷一高兴了,她可不只是个小小的侍寝,一旦为王爷诞下子嗣,上奏请封侧妃近在咫尺,远比她从前做一个小小的六品女官不知好上多少,她是个聪明人,良禽当择木而栖。行了,我言尽于此,你知道好歹的,去吧。”
“……是。”
刘侃拣起簿子重又看了起来,不打算再跟他多言。
秦无风将手搭着木箱的两端,想要发力,又提不上力,只觉心中有份潜藏已久的东西被人活生生扯碎了,万般欲哭无泪,垂首问出一句:“……为什么是我?”
刘侃见他还不消停,啧啧嘴:“你还想说什么?”
“为什么是我去送?”秦无风朝他看去,“叫那送饭的给端进去,不是一样的么?”
刘侃死瞅了他两三息的时间,冷笑一声,摇了摇头站起来,把手搭在他肩上,绕着他走了半圈:“曾以为你是个明白人,现在我收回刚才的话,你还真是不知好歹。”
说着,食指戳在秦无风心口,重重地点了几下:“为什么叫你去?王爷是在试你,可如今瞧你这扶不上墙的样子,大概指望错了人,罢了,我亲自跑一趟吧,别误了王爷的好事。”
他丝毫不给秦无风回话的余地,转口就叫另两个小厮进来端走衣箱,将他一人留在原地。
衣箱送到檀湘子面前,刘侃把要她去王府侍寝的话一说,她边听边随意翻弄着箱子里华贵的衣裙首饰,之后扔去个冷笑的白眼:“这么破费啊,是去做大呢,还是做小呢。”
刘侃板着脸说:“你若不好生服侍,连小也没的做。”
“嘁。”她托着下巴。
云墨儿在旁边听着,不安地看向她,她却一脸心不在焉。
刘侃道:“王爷让你进府,那是给足你面子,别不识抬举,而且王爷有过吩咐,只要过了今晚,伺候到他满意了,三日之内,就能让你见到灵玄机。”
檀立把倏地将秀眉一挑:“三日?我当圣上的叔叔是多么神通广大的人物,怎么要见个六品的都卫还得等上三日?还伺候他满意?什么叫作满意?他都快四十岁了,能满意的了吗?”她另有所指,说得相当戏谑。
“大胆!”刘侃双眉一竖,用手指着她脑门呵斥道,“再敢乱说,小心你的脑袋!”
檀湘子最不喜被人指到脸前,拿厉眼往上一瞪,忽然伸手出招,要去掰他的手指头,就像她掰卫宵的手那样。
刘侃吃了一吓,忙把手指猛地缩回,一只手鸡爪似的蜷在胸前,另一只手握在前面紧紧护着,生怕被她撅了去。
檀湘子只是装装样子,见他装腔作势的原来这么不经吓,便公然发出一声鄙薄的蔑笑:“呵。”
刘侃满脸窘迫,为了盖脸而清了清嗓子,转开话题道:“灵玄机不再是从前那个察事都卫了,他新职虽未定下,但已直接在圣上跟前办事,旁人想见一面都难。
“不过,王爷一言既出,那自然说到做到,你一会儿就去沐浴,把这身衣服、鞋全换上,首饰簪子什么的也给戴好,马车就在门外,天黑之前必须随我进城,快!”
他看着云墨儿催促了一声,像是能使唤得动她一样。
云墨儿不睬他,只管听自家主人的话。
而檀湘子大概在椅子上生了根,一动不动,仍一手撑着脑袋,一摇头说道:“不行,我要先见灵玄机。”
刘侃一口回绝:“不,按王爷说的做。”
檀湘子:“你家主子万一耍赖怎么办?”
“我家王爷一诺千金,答应过的事情,绝不食言。”
“他一诺是他的事,至于能不能办得成,那也不是他说了算的,万一圣上那边说不通,或是请不动灵玄机,那我岂不白给他暖了床?说出去,东平王想睡个女人还得又骗又哄的,岂不叫天下人笑话死了?”
刘侃还从未见过有人敢这样对东平王出言不逊的,气得两眼里直冒火:“这没你讨价还价的份!还真把自己当个角儿了?”
她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哈欠,砰地把箱盖一盒:“那就一切免谈,你把这箱子原样端回去,就跟你主子说,事情没办成,今晚只能让他自己一个人睡了,看他会怎么处置你。”
刘侃顿时卡住了壳,杵在那里像个锯了嘴的葫芦,张着口吸了两下气,却找不出半句话来怼她。
并还在心里想着:就她这么一尊大阎罗,要是真搬回王府,日后还不知闹得怎么样人仰马翻呢,王爷胃口还真是又大又重。
檀湘子杯到口边,朝他一看:“怎么还不走?是叫我留你喝茶不成?”
刘侃拗她不过,简直是被牵着鼻子骂,再若跟她计较下去,万一传到东平王耳里,只会怪自己办事不力,竟好没样儿地和一个人质大呼小叫。
他被檀湘子下了好大的面子,还好旁边只有一个云墨儿,没有自己的手下,他刘长史的糗态全被封闭在这间屋子里,并没外传。
刘侃稳住了架子,在桌边徘徊了几步,留下衣箱,扭头便走。
那之后又过了两天,檀湘子都没见到他人,正以为卫宵将此事作罢的时候,灵玄机来了。
……
……
她不知道卫宵在侄子皇帝那边做了什么样的交涉,也不知道灵玄机在圣上跟前都在做些什么,但看他此来,身边簇着铜墙铁壁一般的护卫,就知他无疑是为武德司招来祸端的祸首。
他端了整个武德司,多少人、多少利害牵连其中,难免生怕被人伺机报复。
又是来到城外兽苑这么偏僻的地方,路途不短,有这样的阵势其实不足为怪。
在兽苑的聆吼堂中,黑压压一片侍卫林立,却静得落针可闻。
隔了三丈远,他在堂中上座。
檀湘子定睛去看,灵玄机还是那个灵玄机,两撇细长的鲶鱼须,眼眶深深地凹了进去,周围一圈有些发黑,从一贯的白袍改穿成了黑袍,不再显得仙风道骨飘飘然,而有些郁积的阴气,像从地府里招上来的游魂。
他似看非看地望过来,双目盯着檀湘子,但眼里又没有她,死气沉沉得像块干枯腐朽的木头。
刘侃命人炷了一支香,对她说道:“王爷在圣上面前费劲口舌,为你挣来这一炷香的时间,有话赶紧问,之后,你可要遵循约定。”
等刘侃带人离开,檀湘子望着灵玄机却忽然没话说了,不光因为满屋的侍从……
她突然觉得自己说不出责怪他的话。
或许因为……他其实没做错?
愈渐浓郁香柱的气息在堂屋中熏开,她就这么任由时间荒废过去。
看着灵玄机在黑袍之下苍白冷漠的神情,她其实已经得到答案了,见不见他又有什么意义?
灵玄机颇为淡然地眨着眼睛,好一会儿才眨一下,不声不响,静静等着她先开口。
“为什么?”她终于问出。
灵玄机平静回道:“陈年冤案,不昭雪,不为臣。”
檀湘子向前一迈步,两边侍卫立刻挡了过来,她只得停在丈二开外:“总使待你不薄,就算有罪,你也不该这样,这是背叛!”
那双缺乏生气的眼睛目不斜视看着她,落下阔袖,揣手说道:“要说有罪,武德司上上下下都是罪臣,你我也不例外。”
檀湘子虽对此话存疑,但余光中的炷香所剩不多,便拣要紧的事问:“圣上会怎么发落总使?”
“与你无关,知晓无用。”
“那——”
“香烧完了,”灵玄机拂衣而走,“我该走了。”
一个字不多,这样的见面,极尽敷衍。
“天网阁那晚!”檀湘子当然不甘,紧随其后地追问过去,“你和谁在静室?我都听到了!”
她已经看不到灵玄机的表情,但见他明显地顿了一步,速度慢了下来,黑袍往前悄然一飘,随即,又动身向前,径直从她面前走了。
侍卫随即涌过来,跟上他朝门外走,把檀湘子挤到一边。
刘侃“很合时宜”地出现,带着几分嘲讽的恭敬:“檀姑娘,你的事成了,现在,该去成全王爷的事儿了吧。”
檀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