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挤什么呀?踩我脚后跟了!”
观刑人群中时常发出这样的抱怨。
随着午时正刻的临近,被暴晒的人们开始变得躁动。
冬天的太阳也能让人冒起一脑门的汗。
“什么时候砍啊?砍完了好让我们回家做饭啊。”
“就是,快砍吧,我还憋着一泡尿呐。”
台上,刑官的嘴巴开开合合,远一些的地方已经听不清他的声音。
而那判刑官文又十分冗长,好像怎么都念不完,也不重要了。
那总之就是个罪行滔天的犯人,勾结外敌、陷害忠良之类的。
造成今日万人空巷的原因,主要因为他是当今少年皇帝的老师、先帝托孤的四大辅臣之一、武德司的总指挥使。
一个姓元的。老百姓这么说。
很多人其实并不知道他的全名,只叫他武德使。
此起彼伏的牢骚话中,有两个戴着斗笠的人,如泥鳅一样,在人群里钻来钻去。
他们总能找到各种缝隙,没一会儿功夫就从最外层挤到了靠近前排的位置,当然也挨了不少骂。
“别再往前,”杨知水挂了满脸的假络腮胡子,一把拉住前面那人,“赵之非在那儿。”
太阳底下,赵之非眉弓下的一双长目陷进了阴影中,如鹰如隼,更显得苍白阴鸷。
前面那人回头看他,斗笠下面,露出一双檀湘子的眼睛。
她穿得像个种地回来的男人,嘴上贴着一字胡,下巴粘着山羊须。
“别动,歪了。”杨知水突然伸手捏住她下巴,拇指顺着山羊须轻轻往两边一抹,“好了。”
檀湘子:我怎么觉得你在占我便宜?
而她此刻丝毫没有心情跟他斗嘴,将全部注意投到刑台之上,那个跪着的、正待受刑之人:她的上官、师父、养父。
檀湘子凝眉望着那里,一颗心沉了下去:是他。
近一月未见,元崇鹤的灰发已成了满头白雪,散而不乱,笔直披下。
他右手被缚在身后,捆住左臂空荡荡的袖子,让他的身体从正面看上去不太协调。
他听见台下,有人说起自己这条左臂的故事,当年为救先帝而断去一臂,极端的阿谀奉承。
甚至有人怀疑他是故意自残来博得先帝感激与赏识,也才换来如今的地位。
他闭目听着自己当年的罪行被逐条公之于众,接受世人的一切评论,怀疑、憎恶、唾弃、嘲讽。然后,漠然一笑。
大罪之人的神情里,有着大义凛然的平静,好似这不是斩首,而只是一次生命尽头的冥想。
“元犯崇鹤,验明正身。”刑官终于念到最后一句。
他缓缓睁开眼睛,面向全城百姓,端身长跪,目光越过了重重叠叠的房屋,越过了城外山峦,眺向南边的天空。
大街上鼎沸的人声也忽然安静下来,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翘首望去,盯着那明晃晃的大砍刀,慢慢往前拥挤。
檀湘子越是想竭力控制自己的冲动,蠢蠢欲动的心思反而越是逐渐汹涌起来。
她下意识地摸上了藏在招文袋里的九节鞭,似乎是要劫法场。
杨知水一把摁住她的手,紧紧拉到自己身边,在她耳边低语:“别傻,我们只是来看看,你能把他劫到哪儿去?别让快活街为难,我们还要去兽苑救人的。”
他已经摸到了她的脾气,如果单纯地为她本身考虑,她是全然不会在意自己的安危。
但如果拉上其他人,让她知道自己的一举一动一定会给相关之人带来麻烦,那她就一定会考虑再三,直到最后作罢。
檀湘子很恨这点,更恨被他切中了这点,可此时也只能因理智而忍下那个疯狂的念头。
她像是为了表达被压抑的不满,反手抓了回去,重重在他手掌上掐出几道红印。
杨知水非但没松开,还紧紧扣住五指,把她往后一拉,死死攥在身边。
她一下撞上他胸膛,正要扭头呵骂,那赵之非的脸忽然往这边一偏,两人立刻变了副轻松的表情,假装自己是来看热闹的泥腿子。
赵之非严肃地一扫而过,并未在这个方向上多加停留。
在他那骄傲的指挥使眼里,百姓只是蝼蚁、是千篇一律的乏味面孔,根本不值得多去留意一眼。
骁龙卫是皇族的尊贵脸面,他的存在只是为了皇帝一人。
台上,刑官对着元崇鹤验明正身,也根本不需怎么验证,断了的左臂就是他最鲜明的特征。
牛高马大的刽子手喝了一大碗酒,鼓着嘴巴,扛刀上台。
他嘴巴对着刀刃,把刚才的酒全都喷洒上去。
均匀飞射的水花迎着光,呈现一道七彩的虹。
旁边一名刑吏压下元崇鹤的头,拨开头发露出后颈。
他毫无反抗,还配合地往前伸长了脖子。
大刀抡起,砍下,扑通一声,碗大一个疤。
正午阳光、青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满大街的人并没有尖叫和惊恐,只是稍稍地沉默了一会儿。
直到刽子手捡起脑袋交到刑官手中,大家这才唏嘘转身,慢吞吞地散去,继续说着之前的话题,各回各家,烧饭的烧饭,撒尿的撒尿。
一场斩首对他们来说并不曾改变过什么,只能证明说书的不都是瞎编乱造,还真是碗大一个疤。
返回途中,馒头在路边接应,那两个人死等不来。
上午的时候,檀湘子听说元崇鹤立刻要被斩首,拔起脚就朝外跑,十个男人拉不住。
还是杨知水追上去,她不听劝说,非去不可,就算阻止不了也一定要亲眼见到,不然她无法相信那是元崇鹤本人。
旁人也都理解,便想了个换装的法子,才让他俩在众人的掩护中,从李存善的眼皮子底下离开了快活街。
而现在她的腿就像在地上扎了根,三步一挪,低着头,也不看路,差点撞上人。
杨知水陪着她慢慢挪,没催一句,还默默带她绕开前面挡路的人。
这两人终于在熙熙攘攘的人群后面现身,馒头跑过去问她情况,被杨知水止住,摇了摇头。
檀湘子斗笠压得很低,一个人失了神,脚步不再飞扬坚定,而有些徘徊不绝的犹豫。
她心里也留了碗大一个疤,空了一块。
两个男人就默不作声跟在后面,谁也没有打岔,跟着她走出了很远。
几条街外,百姓的日子一切照常,家家户户飘出饭香,路上行人来来往往,店铺各个生意兴旺,压根就没人提起神龙门外不愉快的事情。
“卖糖人喽,糖人,好吃的糖人哦!”
檀湘子闻声,脚步一顿,停下去看。
这是她从小听大的吆喝声,从小吃大的胡万家的糖人。
围在糖人铺子前的大多是孩子,或是为了讨女孩子欢心的男孩子,很少有留大须的汉子。
摊子前面围了些高高低低的小孩儿,不在家里好好吃饭,偷了钱跑出来买糖。
胡万忙得乐不可支,抬头看到个戴斗笠的、留山羊须的人正瞧着这边,就喜气洋洋地问候道:“客官好啊,是来给孩子买糖人吗?”
檀湘子担心他会听出自己的声音,连哼也没哼,把笠檐压得更低,飞快地走了,走时不经意地抹了下眼角。
以后再也不会有人把苦药混在糖人里骗她吃了。
离开安京,也再也吃不到这口滋味了。
闷头走了几十步,余光中,她看到有人超到她前面去,还朝她伸来手。
手里捏着一只黄澄澄的大糖猪,足有一个脑袋那么大。
“喏。”杨知水把糖猪往前送了送,“想吃就吃,别抠,这是他们家最大的。”
檀湘子无动于衷,直愣愣盯着。
“叽咕——”橘皮儿也不知什么时候飞来,呆在他肩膀上,做一只应声虫:“叽咕——”
这时,旁边走过一个舔糖人的小孩儿,张着嘴,巴巴地看着他俩,好奇问向母亲:“阿娘你看,好大的糖猪啊,那个大伯在送给那个叔叔哩。”
妇人瞅来一眼,觉得那画面的口味有点重,赶忙把孩子拉走,边走边训:“别管闲事,吃你自己的。”
“快拿着,”杨知水有些急了,“叫人看了,说我这大伯送你这个叔叔,多奇怪?”
檀湘子依旧低着脸,混着鼻音嘟囔道:“我不饿。”
嘴可以骗人,但肚子永远真诚,她的肚子此刻适时地、长而曲折的叹了一口气,出卖了主人。
橘皮儿:“叽咕——”
馒头走来,见两人定在路上“礼让”,出手便要拿走糖猪:“你不吃我吃。”
檀湘子:“去!”
杨知水:“去!”
两道声音撞到一处,把馒头迎面劈开。
他立刻抽筋似的缩回手,委屈叨叨:“不给就不给嘛,那么凶干嘛?”
檀湘子这才稍稍抬起头,让杨知水看到她的脸,气息里有了些轻微的笑意。
他看出她眼睛有点发红。
她终于拿走了糖猪,放到脸前一比,还真比自己的脸大:“这么大,你喂猪啊?”
杨知水见她恢复了些心情,便想顺着安慰。
正要开口,旁边酒楼走出来两个满肚肥肠的油腻乡绅,勾肩搭在一起,摇摇晃晃。
三人主动让开,省的被他们的酒气沾上。
“喂,听说了吗?”一个乡绅满脸春色地说,“青羽楼下午要公开给一个姑娘叫价,十八九岁,花容月貌,啧啧啧,那可是未开苞的嫩花一朵,全城的男人都能去看,价高者得,当场就能抱进洞房啊哈哈哈哈!”
檀湘子一听青羽楼,放慢了脚步。
那边明着已经不对外接待了,只在暗里招呼极贵的熟客,却不知又怎么大开声势地卖起了姑娘。
“多高?”
“这样的货色,又是青羽楼,那肯定是很高很高,没个几千两,拿不下来。”
“叫什么名儿啊?”
“名字倒是别致,好像叫什么……云儿,啊,对了,云墨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