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上午。
伙计跑进一掷庄说:“东平王的人在外面蹲了一宿,今儿天一亮就去找了城防军,一旦那边来人,那咱们在京衙的关系可就顶不住了啊,他俩人呢?”
馒头往堂屋一挑脸:“跟东家在里面谈事儿呢,奴贩子们也在,打算今晚去什么兽苑救人。”
伙计:“他俩都是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了,还想去救什么人?”
“谁知道呢。”
两人没聊几句,山天就从堂屋里出来,伙计便跟他讲了外边的情况。
山天道:“城中大半兵卒都在武德司善后,不会这么快抽出人手,咱快活街是难啃的骨头,在各路衙门上下都有打点,没人愿意平白无故地掺和,前几年先帝想端我们哩,不还是得看他家老叔父的脸色?”
馒头:“很是。”
山天:“龙爷儿刚才发话了,两尊大佛今晚出城,要我们在城中各处使些乱子,为他们拖住官兵。”
伙计们应声:“就爱干这种奉旨作乱的事儿。”
“诶,山天大哥。”有人问道,“你昨晚真把那胡三巴大卸八块喂狗了?”
“呸!”山天火很大地啐了一口:“那个王八蛋,杀了海地和三个弟兄,竟自己抹脖子死了,大卸八块还便宜他!必须喂狗!”
“那你查到什么了吗?谁指使的他?”
山天先是冷嗤,又无奈喟叹道:“打听过了,他是个赌起来不要命的,不光快活街,连整个安京的赌坊都被他染了个遍,东借西赌,赌完了再去借,还不上就换个假名挪个地儿,欠下一屁股债。
“可前些日子突然宽裕了,揣着白花花的银子还了所有的债,接着又继续赌,一个子儿不剩,而他一夜暴富的时候,正是刁二死的后两天,没听说有哪个放印子钱的敢给他那样一大笔,看来还真是收钱杀人。
“这下,也算是了了刁二手底下伙计们的一桩心事,老何正在里面商计呢,咱们出人在城里闹,他们的人兑现诺言,帮檀都卫出城救人,也算有个了结。”
不多时,堂屋中陆陆续续出来几人,
龙万里解决完这里,还要去主持昨天那场未完的快活街龙头之争,便不再久留,吩咐人好好关照檀杨二人。
而檀湘子一人静坐椅上,久久未动。
杨知水抓了一把瓜子,边磕边道:“等救出云墨儿,我们就一起去江南,解开我爹的秘密。”
“之后呢?”檀湘子看了过来,“知道秘密又能改变什么?”
“当然能啊,”他把瓜子一撂,郑重说道,“我爹如果是被人杀了,我就替他报仇,如果有什么未了的心愿,我就替他了了。”
“再然后呢?”
杨知水看出她目光里藏着些落寞,便问:“你怎么了?”
她并不掩饰,直说道:“只是在想,我接下来的去处。”
“那你想去哪儿?”
“我……我不知道……”她垂目摇摇头,“大肃已无我容身之处,去哪儿都会牵连别人,你也趁早离开。”
杨知水凑近过去,小心翼翼地试探道:“我……想被你牵连。”
檀湘子默默瞧着他,好一会儿没出声,不知想些什么,眼神软了下来:“你……”
他趁热打铁:“跟我去楼兰吧。”
而她像是想也没想地那样说:“不去,番邦夷族。”
杨知水受挫的心里悄悄痛了一下:“楼兰其实挺好的,虽然比不了中原,但你跟着我——”
“说了不去!”她忽然拍桌而起,瞪圆了眼睛,“谁要跟着你了?”
“唉?”他一脸纳闷,指着自己的脸道,“你亲我那晚可不是这么说的,还要我从了你呢,要不是我洁身自好,那晚就险些让你这头虎狼给吃了。”
他委屈地把眉一拱,活像只被狼舔了一遍的羊羔子。
那人畜无害的表情难说不是装的,着实贱里透着狡黠。
檀湘子一时无话可说,而他竟还理直气壮地呶呶不休了起来:“人可以乱亲,话不能乱说,你自己说的话,就要对我负责。”
她隐约记得自己那晚的确胡说八道,但并不想承认:“我没说过。”
杨知水又一次被她的凉薄震惊了,大叹一声:“唉——女子负心如斯,谁能想到堂堂六品都卫,说出口的话竟不认账呢?”
檀湘子气到发笑:“你少来,我已经不是——”
“檀都卫!”馒头忽然在外面嚷起来,一撞门跑进屋,急得话咬了舌头,“街上刚来的消息,武德使要被推出神龙门外斩首示众!”
檀湘子瞬间变了脸,大惊,失色片刻:“什么时候?”
“现在!人已经上刑台了!”
……
……
大肃自开国以来,已经很久没有斩过这么大的官了。
那几乎就相当于皇帝在剁自己的手。京城百姓爆发似的赶来观刑。
神龙门外,百步宽的街道上水泄不通挤满了人。
骁龙卫银光森森的铠甲将刑场围出一个四四方方的形状,银甲如山,长枪如林。
指挥使赵之非亲自率领,带重兵镇守刑场,人人持刀戒备,阵势严酷肃杀。
另有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一个作为行刑官,一个作为监刑官,坐在上位发号施令。
行刑台下,足足三排逻卒横持呵棍,将围观路人挡在外围。
上千个脑袋全都伸长了脖子,望向正门外行刑台上待斩的囚犯。
“那、那武德使可是圣上的老师啊,怎么说砍就要砍?”
“天子犯法还与庶民同罪呢,圣上这是大义灭亲,要知道,武德使犯的可是叛国的大罪,十五年前勾结突厥人,陷害朝廷忠臣,道貌岸然至今,给他全尸都算念在师生一场了。”
“全尸?你看他,少了一条左臂,早不是全尸了。”
“诶,那上边儿是不是弓箭手?我的姥姥,这是动了哪门子的阵仗,要死咧!”
周围人循目看去,果然在城墙望见一圈严阵以待的长弓手,那五尺大弓能开八九百步,甚至能射到千步之外,把整个神龙门场覆盖在它的攻击力下。
既然布置了远程射手,再看近处,行刑台边自然也少不了近程强攻的弩手。
那些弩,能把人的胸膛破开拳头大的窟窿,而且一发射出,连穿三人。
“好家伙,天上地下两路夹击,是怕有人来劫法场吧?这下可有好戏看了。”
“不要命了啊?别说里头全是骁龙卫,外面还有城防军,来的路上都设了卡,就算能闯进来,也绝逃不掉啊。”
围观百姓纷纷攘攘,话声喧天。
晏玉涵的马车匆匆来迟,在两条街外被卡哨拦停,他和惠谦只得下车步行。
现场人多得脚踩脚,他们穿过人群走了大半条街,就再也挪不动半步,来路也被新涌来的人堵上,登时有点进退两难。
而不远处的后面又到了一辆马车,他遥见下车的人是吴修远,就近登上一座望楼,便赶紧带着惠谦闷头挤过去,想蹭他的方便。
他在楼下喊了一声,吴修远探头来看,见是他俩,就叫守兵放人上楼。
“这怎么回事?”晏玉涵上来就问,“我没收到半点风声,说斩就斩了?”
吴修远面色凝重地望着刑台上的犯人:“圣上在早朝上决定立斩元崇鹤,有两人站出为武德使求情,当场就被拖下去斩于殿外,圣上还说:再有谏者,下场如他。”
“什么?”晏玉涵大惊,心想这该不会是个小暴君吧?赶紧又问,“那太后呢?”
惠谦从没听过这样的事情,一颗心骤然悬到了天灵盖,也直直盯住吴修远。
而他轻轻摇了摇头:“被骁龙卫软禁,不得离宫,对外面发生的,一概不知。”
“凉王呢?北静王?杜宰相?”晏玉涵连问三个名字,“三位辅臣就没人出声的吗?”
“前两位近来为免于争议,都称病不朝,杜宰相一人在朝上,纵是代表了满朝文武,也难以一人之力扭转上心,圣上能杀武德使,就同样能杀了他这个宰相。
“何况那赵之非雷厉风行,上上下下根本来不及反应,像那样贸然进谏的,不光没能劝动,反而惹祸上身。”
惠谦有些紧张:“这……难道就看着圣上说杀谁就杀谁?大肃律法呢?是不是灵玄机撺掇的?”
吴修远无奈道:“并非,元崇鹤一案经过了三司会审,由三司首官亲自查办、核校,罪证确凿,他本人也认罪画押,无可争议,按大肃律,当斩。
“不过按理说,这样的案子仍有转圜之机,刑期一拖再拖,众臣联合上书,使得圣上回心转意的先例也不是没有,只是没想到,上意会这样决绝。”
晏玉涵望向刑台,那边已经在宣念罪行。
他一只手撑在栏柱上,双目有些失神:“我本以为,以元崇鹤的身份地位不会至此地步,看来是我错了。圣上只有十几岁啊,怎会如此杀伐心性?手段竟狠辣至极。”
吴修远往旁看了两眼望楼的守卫,掩声提醒他:“晏知事,慎言。”
晏玉涵摆摆手,表示自己知道了,转而又问:“那檀都卫怎说的?听说被挪交东平王处置了?”
“跑了。”吴修远说道,脸上有些疲惫的笑意。
他点点头:“像她,找着了么?”
“昨天东平王的人满大街搜她,我的暗桩来报,说是藏进了快活街,东平王的人一时半会进不去,也暂未请调官兵,现在看来,城中一半的兵都在这刑场了,哪还有人手帮他们进快活街抓人?”
“檀都卫现在应该也听说了武德使的事儿吧,”晏玉涵放眼望进攒黑压压的人群里,“不知……会有什么举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