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里的人转眼就忘了神龙门外的斩首,又一拥到了盛隆街上。
青羽楼前搭起一座高台,绿柱红栏,结着花球彩带。
台下一辆盛装马车,车里就坐着那个将要被公开售卖的姑娘。
到时她将将登上花台,让全城的男人一睹芳容,争相喊价。
像个货物一样。
这消息从昨天就已经开始在城中散开,到今日午后,已经沸腾了。
人们刚在神龙门看完热闹,回家吃个中饭,就又赶着来瞧青羽楼的热闹。
周围茶馆酒楼里的好座被抢占一空,不少暴发的富户揣着宝箱来竞价,一张张油腻的脸上写满了志在必得,大有不惜倾家荡产也要春宵一刻的气势。
那可是青羽楼的姑娘。
而真正内行的贵人对此则十分谨慎,青羽楼是什么地方,平日里没个熟人,连进都不让进,怎么可能让一个新鲜的姑娘抛头露面,还公开叫价?
只有经营不善的青楼才会使用这种菜摊上吆喝的手法博人眼球。
他们觉得此事背后一定另有端倪,但实在探不清那水深,就当是来凑个趣儿。
此时,这场热闹“背后的端倪”正坐在青羽楼顶阁的窗边,往攒动的人头中扫眼寻觅。
“主君,”刘侃欠身道,“底下场面这么大,那檀湘子必然已经听说了,她肯定会来救人,下官已在街上安插了上百人手,一旦发现她的身影,便能立刻拿下。”
卫宵缓缓“嗯”了一声,稍想片刻,说道:“他们只是看过画像,如果她乔装打扮也未必能认出,去,把檀家的仆婢全部带来,打散了放进人群,再派人盯着,他们寻主心切,若是看见了主子,定会有所表现,便于我们的人甄别。”
“是。”
幻桃在旁轻轻斟茶伺候,只认真盯着手上的事,不敢多生一丝偷瞄之念,伴虎一般小心翼翼,却又暗地里将这间屋子里的所有对话统统记了下来。
她是岚夫人的耳目。
岚夫人是长在淤泥里的莲花,并未不染,但也不浊。
她最是不愿掺和各种浑水,所以在卫宵派人来说要借地一用时,她敏感地嗅到一些动机,当场就称病婉拒。
但她知道拒绝也没用,卫宵无论如何都要达到他的目的。
没有青羽楼的名气,可造不出这么大的声势。
其实那高台根本就不在青羽楼的院子内,只是借了大门外的一块空地,依着青羽楼,在半天之内搭起一座台子,风声也是他的人放出去的。
岚夫人在后庭无时无刻不在关注前面的动静,并且很快让人打听出那个云墨儿的来历。
说到底,所有的事情都因那个檀湘子而起,这么兴师动众只是为了将她钓出。
岚夫人不觉得卫宵是被色迷了心窍,他是不能容忍违心的事。
此时的盛隆大街上,人们三三两两从四面涌来,很快就聚集成了人潮。
八方喧嚣,比上午的神龙门有过之而无不及,而又更多了热烈欢腾的气氛。
人群中每隔十几步便有一个刘侃的手下,作为暗哨,像漂浮在鱼塘里的浮标,用默契的眼神传递消息。
李存善自然也位列其中,乔装游走,他是最能认出檀湘子的人,作为她曾经最信任的属下之一,也能察觉出她的存在。
比如此时,他冷不防感到后背被一种强烈的目光灼了一下,充满愤怒和失望。
他脊背惊起一层冷汗,猛然回头,朝那方向突走过去,虽没有发现,但他很确定:她已经来了。
几个手势打出去,不多时,所有暗哨都绷紧了神,努力回想那画像上的女子容貌。
有个鸨儿登上高台,眉飞色舞地作了一通介绍,把云墨儿吹得天花乱坠,仿佛真是下凡来的天女。
街上人们的好奇与耐心都已经被推上了一个顶点,时机正好。
高台下的马车动了动,车门打开,缓缓走下一个系着面巾、翩跹优雅的少女,在两个婆子的陪同下,款款上了楼。
光看那眉眼、身段和气韵,也的确配得上天香二字。
这会儿,好似半座城都静了下来,整条盛隆大街以及四面八方的巷道小路,离奇的没有一人出声,比上午的神龙门外还要静。
少女刚站到台上,步子还没停稳,底下就有人开始叫价:“一百两!”
这傻帽果不其然地被群嘲到了地底下,身上没个千八百两,还敢来青羽楼凑热闹?
紧接着,人群中要少女摘掉面巾的呼声越来越高。
秋高风爽,把高台上的彩带吹得横飞纵舞,人在高处,难免心颤颤的感到不安。
云墨儿上了高台,不太敢迈步,硬是被两个婆子搓到了栏杆边。
她立时一阵心悸眩晕,赶忙扶住栏杆,没敢往下看。
凉风一起,掀了她的面巾,露出那张精雕细琢的脸、温柔淡雅的韵味、微蹙的眉头托着一朵小小的三瓣红花,颇有西子捧心之美。
她忧愁的美来自于神情中的焦虑与担忧,不过这一点儿也不影响看脸的人。
人群沸腾了。
叫价开始蹭蹭蹿高,没几嗓子就喊到了三千多两。
在那之后,叫价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
能出到这个价格来买姑娘的人,已经不再只是看脸了。
有人要她唱一段,有人要她舞一段,有人要她当场作诗,或是弹琴奏乐,好试试她的才艺,看值不值得继续加价。
云墨儿擅长的是管家,再写写风月诗,其他花里胡哨的一概不会,她连话都说不出口。
鸨儿知道她是哑巴,出来打圆场,跟那些人拉三扯四地开起了不干不净的笑话,轻轻松松稳住了场面。
她奉了东平王的命令办事,根本不在乎她会被谁买走。
她唯一要做的,就是把时间尽量拖长,只要里面那位爷不喊停,竞价就不会结束。
云墨儿脚下的高台被风吹得晃悠,居高临下,被风吹得头疼,好半天都没缓过劲儿来。
但她又竭力垂目往人群中找寻,心中默念:这是圈套,你可千万别来。
檀湘子知道,这是圈套。
但她一定要来,也一定会来。
早上为去神龙门而扮的山羊胡男装,到下午继续派上了用场。
她在路上一听云墨儿的事,就知道是卫宵逼迫自己现身的手段,不应的话,只怕他会拿云墨儿开刀。
她便立刻让馒头回到快活街去,告诉山天和老何,把晚上出城去兽苑救人的计划提前到了现在,改去青羽楼救人。
她和杨知水早在盛隆街外、看到那座高台时就定好了方案,兵分两路,打算来一出声东击西。
等所有帮手集结就位后,这边立刻动手。
而走进人群没几步,檀湘子一眼就发现了几个神情有异的人,很可能是卫宵的暗桩。
但自己的装扮显然是高明的,她径直从一人眼底下走过,都没被发现。
然后看见李存善的背影,冷哼一声,剜了一眼,掉头走去另一个方向,静待时机。
檀湘子远远望见云墨儿走上高台,哪怕带着面巾都能一眼认定是她,这是她视如亲妹的人。
她看似不经意地往前挪挤,在兴奋的人群中,过程着实艰难,始终不能近前,动作大了又容易引起暗桩的注意,便只得暂时按捺,另寻空隙。
正自思忖,突然瞥到一眼熟悉的身形。
是家里的容嬷嬷,带着小双,两个人忐忑地靠在一块儿,紧紧张张地往这边走,不远处的后面还跟了两个暗桩。
而小双好像看到了自家主子,瞧了一眼容嬷嬷,刚要小声发问,被容嬷嬷一个眼神给剪断。
“无论看到什么,都要装作没看到。”她以极低的声音告诫道。
小双小小地点了点头。
一老一少被暗哨赶着往前走,檀湘子难以避免地与她们擦肩而过。
那两人把心咬在嗓子眼里,硬是没看她,连头也没偏一下,就直直地走了过去。
檀湘子悄悄松了一口气,也彻底感受到了卫宵的那种周全的险恶。
他让檀宅的仆婢出来指认,这些人没受过训练,也不一定能有过人的定力,看到主子,即便不想认也难免有所反应,让暗哨们瞧出破绽。
像容嬷嬷这样极稳的,太是个难得一见的老忠仆。
而刚才暗哨走过时,檀湘子听见他垂落的手臂上发出一声清脆的轻响。
那是给臂弩装填短矢的响动。
看来卫宵这次下足了力气,不惜伤人也要抓住自己。
然而她低估了卫宵的无耻。
云墨儿在台上晾了半天,檀湘子却久未现身,而李存善派人传来消息,确认她已经到了现场。
不光是他,还有几个眼尖的也发现了酷似那画像上的眼睛,确定他装成了男子模样。
刘侃获知后,猜测她之所以迟迟不肯动作,一来是因为谨慎,二来则很可能是在等待援手。
时间一点点过去,太阳一寸寸西沉,人们的情绪也慢慢变得烦躁,鸨儿插科打诨的功夫已经黔驴技穷。
卫宵不喜欢被动,掌握节奏的只能是自己。
“她不出来,就把她逼出来。”他轻描淡写地说,“找个粗野的屠夫,让他当着全安京人的面做了云墨儿,我就不信她还能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