叫价还在断断续续地走高，人群的热情已没有先前那样高涨，除非能再来些新鲜的东西刺激他们一下。
来了个赤膊的屠夫。
满面虬髯，通体赤红，粗重的喘气像只雄兽，汗臭中混着血腥味。
只见他一步一步走上高台，像座巨山一样站到了云墨儿面前，两边婆子匆忙离开，大街上的人们摸不着头脑。
云墨儿立刻有了不祥的预感。
拍卖自己是假，能不能卖出去也无所谓，只要能逼迫檀湘子现身，卫宵什么都能做得出来。
果然，屠夫朝云墨儿猛扑过去，引得满街人们爆发惊呼，有人怒骂，有人叫好，喊声喧天。
檀湘子看了，立即吹响口哨，要上去救人。
不管老何他们有没有来齐，她怎么都不能再等，云墨儿就要被撕碎了。
随即从大街人潮的另一边，杨知水的三声回音哨混在漫天的喧嚣中传了过来，叫她别冲动。
晚了，檀湘子已用蛮力冲开人群。
台上，云墨儿也并非任人宰割之辈，她早在袖中藏了瓷片，屠夫一靠近，就朝他肚子上似有似无地捅了一下。
屠夫没扑成功，反还被刺破了肚皮，淌下两路纤细的血，而他只是一愣。
那巴掌大的瓷片在拿惯了屠刀的屠夫面前连儿戏都不如，他大手一挥，就能把娇小的女人扇掉半条命。
云墨儿这一刺，非但没能阻止，还激恼了屠夫，使他变得更加狂暴，拧出一张狰狞的笑脸。
她怕极了，手开始颤抖，突然把瓷片转了方向，对准自己的脖子。
而高台下看客兴奋地笑着，嘴里嚷嚷风凉话，不乏有人觉得这是抬高价的戏码，还催她赶紧的。
绝望的余光中，她发现了台下一个奋力拨开人群、不顾一切往前冲来的身影。
她一眼就认了出来。
你别来！别来救我！他们有埋伏！
云墨儿在心中嘶喊，可喊不出声，只能发出一些无力又干涸了的气息。
屠夫踏着沉重的脚步再次扑来，她咬了咬牙，闭目滑落一行泪，手中用力一抹，纵身跳下。
人们一刹那地安静了。
檀湘子还未冲出到前门，就见一席华美的彩衣坠下了高台，砸在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近处的人们受了惊，露出满脸惊恐，纷纷朝后退避。远处外圈的人则拼命往前挤，想要看看摔死的美人长什么样儿。
而檀湘子正好从间隙中看到，云墨儿直直躺在地上，抽动了两下身子，脖颈殷红，鲜血洇了满地，唯有一张苍白清美的面孔，缓缓转过来，望着自己。
云墨儿看到了主人、姊妹，那个她曾发誓要用一生去照顾的人。眼中一下释然，嘴角微微一扬，将最后一丝微笑停在了脸上。
我死了，你就不必来救了。
然后，眼里的光消失了……
檀湘子看懂了那个眼神。
她脑中嗡的一响，颤了颤嘴唇：“墨……墨儿？”
在她愣住而不能行动的时候，旁边有人突然冲过来，一把抓住她的手：“走！”
见是杨知水，檀湘子立刻回神，转而低呵：“墨儿还在那里！”
“她死了！”杨知水死不撒手，并且拉着她开始跑，引起了不小的骚动。
不远处的李存善听见那边的动静，立刻循着方向一指：“在那儿！抓住他们！”
一时间，所有暗桩都动了起来，把密集的人群撞得七零八碎。
“戴着斗笠！一个络腮胡，一个山羊胡，女扮男装。”
“俩人都是深灰衣服！”
“在那儿！别给看岔了！”
各种喊声从四处响起，来回通报着两人的外貌特征。
可街上的人们实在太多，并且对他们的冲撞感到不满而骂骂咧咧地挡路。
没一会儿，他们就在地上找到了两件外衣和斗笠，还有一些稀碎的须发，看样子，目标已经改变了外形。
不过也有几个热心百姓来指路，告诉他们有两个白白净净的男人、手拉着手往东跑去了。
“到处都有我们的人，”李存善气喘吁吁，“他们跑不掉的。”
……
……
两条街外，檀杨二人蹿街溜巷，只顾潜逃，没人提起云墨儿的事。
此时他们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到处都是东平王的人，形势严峻，实在无法停下脚步。
而杨知水觉得她体内攒着一腔冲天的怒火，已经膨胀到了极点，很快要爆开。
转过一处拐角，忽见前面有逻卒巡街，也不管是不是东平王派来的，二话不说，躲进巷子里的一堆杂物后面蹲了下来。
杨知水边警惕外面，边小声说道：“老何的人传哨给我，他们刚才已经来了，只是街上人太多，进不了，这会儿在外面拖着兵呢，咱们找个地方捱到晚上，再去东南城楼下，从那边的的旱道离开。龙万里在城外驿站备了马和口粮，我们拿到东西就上路。”
檀湘子对这些话浑然没有反应，垂着眼睛：“墨儿，她就一个人躺在那里。”
杨知水叹口气：“我知道你顾念她，但人死——”
“不能复生。”她一口打断，“我知道，她是不想我为她露面，妈的你再别说了，我现在只想杀人。”
“……”
未免自己成为她泄愤的对象，杨知水闭紧了嘴巴。
“那边好像有什么声音。”巷口有人问说，他依稀听到一些微弱的话声，并朝这边走了几步。
忙有一人接话道：“我去看看。”
檀杨二人同时往后瞄里一眼，背后是死路，前面有人堵，阳光笔直地照进巷子里，
只听那人脚步近了，檀湘子默默握紧九节鞭，打算拿这人祭墨儿。
而紧接着，出现在视线里的，是方天。
三人瞪目相对了片刻，方天愣在原地，寸步未挪，也没发话。
“新来的，看见什么了？”巷口的人喊问。
杨知水：“喵呜——”
他突然学了一声猫叫，还真像。
方天随即转身一摆手：“没什么，一只老猫。”
说着，他转身走开，“咱们上别处瞧瞧去，东四街和南二路都堵上了，想来那两人只能往西和北边去。”
他在向二人透露街面上的情况。
然而那个上级同僚指着他命令道：“你就在这儿守着，这条街不能没人。”
方天心内暗幸，左顾右盼了几眼，跑回巷中，往檀湘子面前一跪，沉痛悔愧，两行泪刷地下来：“都卫！属下无能，没能护住墨儿姑娘，请都卫责罚！”
他和云墨儿被关一处，卫宵派兵来带走了云墨儿，他根本无力阻拦，还被痛打了一顿。
檀湘子看他鼻青脸肿，猜到他已是竭尽全力，自己就算有十万丈的火气，也再难责备，此时说什么也都于事无补。
“罚你，”她红着眼眶，“墨儿就会回来了么？”
方天：“我……”
檀湘子吸鼻一收泪：“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我要你立刻回去，不惜一切确保她安生下葬，算是弥补，也是我对你最后的要求，能做到吗？”
“都卫……”他愣了愣。
“别再叫我都卫！”她声音陡然提高，“能做到吗？”
方天脊梁一直：“……能！我方天，哪怕豁出命去，也要确保墨儿姑娘安安生生地走完最后一程，不负都卫所托！”
檀湘子眼里露出一些欣慰，低了低头，咽下一些叹息，再抬起眼看着他：“我要走了，你自己保重。”
说罢起身便走，杨知水紧随其后。
“都卫去哪？”方天忙问，“我该怎么找你？”
那二人没有回头，更没停步，檀湘子一边走，一边冲后摆了下手，什么话也没说。
方天直追过去，出了巷口，来到忙忙碌碌的大街上，左右张望，只有满街陌生的面孔，一下丢了两人的身影。
他们就这样不见了，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都没听过他们的消息……
……
……
后来，人们说起那天发生的事，依旧记忆如新。
上午是位高权重的武德使被当街斩首，引得万人空巷前去围观。
下午，空了巷的万人又一窝蜂地跑去青羽楼看一个公开竞价的少女。
可那幕后东家也不知脑子搭错了哪根筋，竟找来屠夫要表演一个当众侮辱，结果逼得那少女跳台自尽，血溅当场，现场留下一阵忿忿不平的唏嘘。
然而还未及看热闹的人群散去，紧接着城中大乱。
一帮听说是东平王府便衣的差役在四处搜寻什么人，很快，许多街面上都聚集了各种各样的无赖闲汉，骂骂咧咧，对阵叫嚣。
还把急于搜捕的差役们夹在中间，东南西北地围住他们隔空对骂。
大部分都是快活街的，也有城南八宝巷、六条巷里的人。
总之各种犄角旮旯里的刁徒泼皮全都一起抽了风，像是约好了那样涌上街头，似乎要干仗，但又没持械，反而好似泼妇那样组团骂街玩。
这些人开口的架势很足，口水与脏话齐飞，但就是迟迟不动手。
而一旦出手，一定是一场盛大的恶战、混战。
衙门不敢轻视，调了大把的人手在旁边盯着，以防事态激化成严重的斗殴。
果然有几处推推搡搡地闹了起来，光凭各处辖内的逻卒已经扼制不住，警戒的黄色烟丸放得漫天都是，没多久，天空蹭蹭蹿起红烟，弄得满城震颤。
安京城里所有衙门的武吏卒兵倾巢而出，最后声势越闹越大，几乎要乱到了宫城门口，城防军即时出动，直到第二天黎明才将这场混乱完全镇压下去。
官员们在事后仔细一琢磨，发现带头闹事的都是远近闻名的老混子。
这种老油条很清楚，只要聚众不持械，也不打砸扰民，就不会成为严重的罪过，顶多被关个两三天，让官府无处着手处理。
而且他们在街上骂得嘻嘻哈哈，哪里像是真有仇，更像是专程来使绊子的。
就在绝大多数人对这场遍及全城的骚乱百思不得其解时，卫宵却把前因后果推敲得明明白白。
手中砰地一声脆响，生生捏碎一只瓷杯：“去找到她，把人头带来。”
他身后站着一个手抱五尺苗刀的男人，曾经的武德司火阎罗，那个叫封一烛的刺客，轻轻一点头：“知道了。”
说完，一跃跳出了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