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湘子面前这姑娘,自称是岚夫人的贴身侍女,名叫念风。
虽身在青羽楼这种行当里,举手投足却都是大家闺秀的端庄与矜傲。
看她发髻,显然已经及笄,脸上仍带着一股文秀的稚气,应当是刚过十五。
而她年纪虽小,就已然有了些当家做主的派头。
念风屏退大半随从,只留两个模样精明的婆子在身边,给檀湘子看了茶。
她没喝,也不急开口,只默默打量着屋内。
起初屋里只有四人,随后又来了一个高挑瘦削的灰衣男子,面庞清癯,低着头进屋,不发一语地往檀湘子身后一站。
吴问怎么来了?念风看到他,惊讶也只一眨眼,又渐渐放平目光,若有所思了片刻。
而檀湘子都不用回头,光听那果决轻稳的脚步,就知身后的男人是个高手,八成是被派来应对自己的。
如果是岚夫人授意,那么这间屋子里,绝不会只有明面上的这几人。
她又竖耳一听,很快察觉两重屏风后面其实还有一个。
那人气息软重,袖摆摩擦绸缎发出光滑的细响,手腕上玉镯的轻碰,是个上了年纪的女子。
不见得会是岚夫人本尊,大约是个亲信,受到差使来旁听的。
檀湘子心里便有了断定:看来这个念风很不一般,被上头这么器重,明里暗里地派人照应,哪里只会是个侍女?
念风见她不喝茶,也不说话,微微一笑道:“久闻武德司有五位镇司阎罗,姐姐想必就是水阎罗吧,真是百闻不如一见。”
檀湘子不跟她客套,直接说:“现在只有四位,少的那一个,六天前死在你们青羽楼。”
念风抿着唇,嘴角细细一勾:“既然是青羽楼,那檀都卫应该去青羽楼查访,何故到这里搅扰清净?”
檀湘子眉心微蹙:“这里不是青羽楼界内么?”
念风笑道:“这里只是一处私宅,青羽楼是前面的馆子,那边儿的事,我们也不常去管,人多眼杂的,早已交由徐管事全权打理,如果檀都卫想查些什么,大可以去找他。”
檀湘子转念想了想:“那你们刚才是要去哪里?那竹林不是通往青羽楼的路么?”
念风神情轻轻一顿,反问道:“檀都卫又怎会在那儿?大清早的,可没见青羽楼正门外来人通报,想必是他们怠慢,竟让都卫一个人找了进来,很算是我管教不严,这就给檀都卫赔礼了。”
这丫头笑里藏刀,暗指檀湘子也不是光明正大进来的。
此时,忽闻身后灰衣男子的手指骨节“噼啪”一响,很有挑衅之意。
檀湘子不为所动,缓缓端起茶盏,轻啜了一口。
念风也趁机理了理思绪,随即揭过这段话,另道:“钟都卫的事,小女子也略知一二,虽说可惜了,但也是床笫常事,只怪他命薄,却不知为何一而再地追查?”
“那我就直说了。”檀湘子冷着脸,放下盏,“经武德司查验,发现钟都卫的死大有蹊跷,怀疑与青羽楼有关。”
“哦?”念风秀眉一扬,“是什么蹊跷呢?”
“有命在身,不便相告。”
“那檀都卫今日来此,是想怎样?”
檀湘子心想来都来了,就索性一鼓作气,将事情查个明白,期限也只剩最后一天。
可就不知杨知水和小瓜现在在哪儿,如果能与他们通个气就好了。
眼下,檀湘子被五个人十双眼睛盯着,片刻脱不开身,只能说:“恐怕得再见一见柳千儿。”
念风稍一思虑,点了点头:“官府要查案,我等断没有阻碍的道理,不过请先容小女处置一些事情,过后,都卫想见谁,便都好说了。”
檀湘子:“可以。”
随后,一行人转驾去了青羽楼的主楼。
这里面一片擦脂抹粉、簪花戴柳的,姑娘们正在厅堂里和几个鸨儿吵闹,相距尚有半射之地,就听那片哜哜嘈嘈被风刮了过来。
“这都几天没开张了?姊妹们全靠客人的打赏过活,现在半个鬼影都不来,你让我们喝西北风去?就算我们想去喝西北风,你还扣着我们的身契呢。”
一个鸨儿怒辩道:“哪里没个人了?昨晚东平王不就来了,人家是特意来捧场,还点了幻桃上去呢。”
“那可是王爷,天上的人儿,轮的到我们伺候吗?”
“可不是?要是能有幻桃的本事,姐们也不愁没钱啊。”
鸨儿:“看看你们这些小浪蹄子,单论姿色,也不比幻桃差些什么,可人家怎么就成了行首?琴棋书画、诗词歌赋,哪样不通、哪样不是练出来的?你们想要上天,得看自己有没有长了翅儿,没长翅儿就给我好好练,别一天到晚在这儿弄三弄四的作出些幺蛾子来。”
姑娘们立马蹿了火:“钱都没有,还练个屁啊!”
这些姑娘,往日在客人面前故弄矜态,这会儿全都一股脑抛到十八里外了,说出好些刺耳难听的话来。
闹的不光是姑娘们,还有不少伙计杂役混在里面起哄,挤挤攘攘站了一地。
护院们全都聚旁边,虽说只为防着他们别闹出事来,但同时也少不了为自己做些打算。
而青羽楼的三个行首,柳千儿、幻桃、绮琴三人,正在二楼倚着栏杆,冷眼觑着下面,不时随意聊些,仿佛事不关己,似乎也没有底下姑娘们的那种焦虑。
鸨儿人少,吵她们不过,动手估计也会落了下风,急忙叫人去请徐管事拿鞭子来镇场,更是要抽打这些刺头儿。
念风在廊外停下,将帷帽压了压,示意四个婆子先行进去,灭灭里面的火气。
这些婆子穿金戴银、衣着华贵,比寻常人家的贵妇还气派,站成一排颇有架势。
进去后,也没出多大的声儿,就听那大厅里戛然静了下来。
鸨儿们见到这一行光鲜亮丽的老女人,顿如小巫见了大巫,赶紧收起满身张扬,矮下了姿态,忙不迭地欠身行礼。
姑娘们吵得面红耳赤,劲头儿还没过去,仍想发作,但被那股严厉的威风慑住了,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况且鸨儿都这副模样,其他人便也知道来的这几个婆子不好惹,把一腔脏话吞了回去,紧紧挨着靠到一边。
柳千儿三人见了,不好再置身事外,相顾看了几看,也都跟着下楼,站在鸨儿的前头。
等行首们到齐了,为首的一个婆子才缓缓抬起一只戴翡翠戒指的手,指向一张黄杨雕花的小圈椅,又指向空空荡荡的歌台,却偏偏不说自己要干什么。
一个机灵的鸨儿很快明白那意思,叫了两个伙计,颠颠儿地把圈椅搬到歌台上,拿帕子左擦右擦,又叫端来小茶几,摆上了一套茶具。
随后进来的,是个衣色清浅的女子,系一件莹白披风,戴着白纱帷帽,面容难见,但光瞧身形和气度,就知是上上之流。
女子目不斜视地从众人面前走过,径自上了歌台,站到圈椅前,将目光在偌大的厅内逡巡一圈,随后安之若素地坐下。
四个婆子和灰衣男子在她两侧八字站开,台下左右两边,又是两排器宇不俗的大丫头。
有人便暗中猜测,这一定就是岚夫人真身,不然整座青羽楼内,还有谁能消受这样的排场?
姑娘们登时觉得自己脸上的脂粉黯淡得掉色,不由自主低下头,谁也不敢多吭一声,又掌不住拿眼一下一下地瞟着台上之人。
檀湘子独自走上二楼,从高处一眼就找到柳千儿,她在人群最前面,不远处还有两个监视她的的察事。
他们见到檀湘子突然跑来,稍感意外,只远远跟她打了个照面,就继续盯梢。
檀湘子推开一扇窗,朝外望去,想找杨知水和狗。
如果柳千儿是给钟坤下毒的人,那屋里应该会有无极之乐的痕迹,小瓜说不定已经搜到了她在副楼的忘忧阁,可那边似乎毫无动静。
楼下,那个机灵的鸨儿,殷勤地叫人来看茶,为首的婆子代念风回道:“不必了。”
这时,徐管事才从门外进来,手里拿着鞭子,板着一脸怒而不发的严厉。
而他刚看到台上的架势,就忙将鞭子往远处一扔,躬身走了几十步过来,到台下,端手一礼:“不知夫人驾到,小人有失远迎,还望夫人见谅。”
帷帽下的脸始终没有露面,说出来的话,也不是岚夫人的嗓音,而是一个相当年轻的少女。
念风慢声细气地说:“青羽楼因故关了这几日,各位妈妈、姐姐们都没少了委屈,夫人体谅,自拨银两,以解各位之难。”
她一抬手,立有一个婆子上前一步,清脆地宣布道:“行首三十两,鸨儿二十四两,一等姬二十两,二等姬十八两,护院十六两,伙计杂役各十两,另加绸缎六匹、粳米八斗,即日领取,过后就按这个顺序到库房领钱。”
三个行首倒不在意这钱,其他人纷纷低头相看,每张脸上都写满了惊讶。
要知道,那些侯府里的姨娘每个月也就二两多的例份,一辈子都攒不了几十两。
青羽楼为了息事宁人,可真是下足了本,等于是白白养了一帮拿钱不办事的。
念风又道:“在此期间,请姐姐们都安分呆着,哪儿也别去,要买头油脂粉的,都叫伙计去跑。不过,也不是没有活计就没事了的,你们仍需磨炼个人技艺,如遇贵客,侍奉好了,自然有打赏,钱都是自己的,青羽楼暂不抽头。”
姑娘们掩住满脸喜色,齐齐福了一礼:“多谢姑娘。”
“其余护院、伙计和杂役,务必做好各自的本分,万一出了差池,便拿你们试问。”
“是。”
“至于客人,不劳费心,青羽楼也从不缺客。”
“是。”
“倘或再有今日这般顶撞,”念风停了停,语气一转,冷漠地说:“打个四十板子,卖到下流窑子里,各位的死活也就随缘了,丑话都放在前头,到时,可别说青羽楼苛待姐姐们。”
话已至此,姑娘们无不顺从,自己的命在别人手里,连三个行首也低下了头,缓缓欠身:“是。”
事毕,念风不露声色地松了一口气,又朝旁偏了下脸,帷帽白纱轻轻一晃。
旁边的婆子伏耳过来,听她说一句,便应一声,然后扭头就叫人去找檀湘子来。
可伙计们上上下下翻了几圈,也没见到她。
念风觉得奇怪,刚刚明明就看她在二楼吹风。
“跳窗了。”吴问在旁淡淡地说。
“……”她惊了一小跳,回头看他,“你看到了?”
吴问往上抬了抬下巴:“有只黑雀飞进来,她去追,就跳下去了。”
念风:“……”
她是个疯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