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隆大街，青羽楼外。
昨夜一场不大的秋雨，彻底灭去了残存在季秋中的些微暑意。
清早，铅云厚重地压在安京城上空，堵得人心里发闷，城郊有些地方已经洒了几点雨，看样子，是免不了要往城里来。
天候乍寒，凉得侵骨。人们添衣加袄，见面的头一句十有八九要问候天气，路上逐渐熙攘了起来。
一辆挂着都察院牌子的马车从街面上缓缓驶过，停在一个油炸摊子前。
车上下来一个书吏打扮的少年，买了三袋环饼，将一袋给了车夫，又一头扎回车里。
“知事，”惠谦递去环饼说，“这大白天的来青楼，虽说是公差，但有必要这么早吗？”
晏玉涵吹着饼，啃了一口道：“晚上来，不是更不好么？”
惠谦：“……也对。”
马车继续上路，车里车外都萦绕着从环饼身上发出的、令人身心愉悦的油炸香气，和脆滋滋的咀嚼声。
惠谦很快地吃完，掸掉衣服上的碎渣，擦着油嘴问：“都卫，我不太明白一件事……”他舌尖在牙齿缝里剔了一圈，接着说：
“那郭政已经招了，从他屋里也搜到了霸来的地契、放印子钱的票据、被逼死少女的家人也有了供词，白纸黑字，就连郭文昌都没话说，这足以定他的罪了。相比之下，他在青羽楼的账好像也不算什么证据，不过就是一个乐子的开销，为什么还要来查？”
晏玉涵细嚼慢咽，半天才道：“郭政昨晚不是说了么，他在青羽楼的花费都是记在别人账上的，至于到底是谁，竟然连他自己也不清楚，挥霍了几千两，用的全不是自己的钱。
“我想知道此人的身份，他收买这个傻儿子，一定是为了拉拢父亲，如果郭政不知道是谁在帮自己买单，那郭文昌一定知道，不然，这钱岂不就白花了？结党营私，这便又能牵出一案。”
惠谦顺着一想，点点头：“很是，郭文昌那个老狐狸，一定不会说的，我们现在也没有能参他的由头，而风无影说的那事儿，已经派人去东海越州查了，可十五年前的案子，年代久远，一时半刻很难有所收获。”
晏玉涵把没吃完的环饼包回油纸，仔细叠好，一边说道：“东海是初代定海侯起家的地方，郭文昌一家虽在京城，但那边仍是他们的老巢，尚有一帮忠诚的郭氏族人，这次东窗事发，应该也有人去通风报信了，查案的同僚怕是不容乐观，我们要另做打算。
“而定海侯这个爵位，只封袭三世，到郭文昌已经是第三代，郭政其实是继承不了的，他那个‘小侯爷’的外号，不过也是旁人奉承而已，想要再袭一代，除非他自己足够争气，科举出头或是沙场立功，看他那样子，不可能的，所以郭文昌想为儿子挣取续袭，便少不了四处钻营。”
惠谦摇头笑道：“他去钻营，那定然是他到处花钱，倒不知有谁会送钱给他使？”
晏玉涵：“这正是奇怪之处，所以我们要来查，查与郭家有关的一切来往。”
惠谦：“唉，老爷子为儿碎了心，如今偏偏遇上这么一遭，连陛下都在朝上过问了，看来续袭无望了啊。”
晏玉涵没接话，掀起一角车窗，看向外面。
马车徐徐慢了下来，前面就是青羽楼，楼前大门外停着两辆车，车头没有挂牌，但看那形制，着实来头不小。
有个管事的带人站在门口等候，从两车上总共下来了五人，一个为首的，还有四个带刀随从。
管事的笑脸上前打了个千儿，接着将他们前前后后请进了青羽楼。
隔了有些距离，晏玉涵眯起眼睛也没瞧见那些人的容貌。
他依然盯着前方，问惠谦道：“昨晚审问郭政时，在场除了你我，还有谁？”
惠谦回想了片刻：“还有我们司的两个笔吏，和司狱司的狱卒四人。”
“就是说，”晏玉涵沉目一想，“郭政在青羽楼的账划在他人头上这事儿，除我们之外，就只有那六个人知道么？”
“目前为止是的，”惠谦一点头道，“不过昨晚问的话全都誊在册子里，按例，今早巳时会送去案牍库核验，到那之后，经手的押司应该也都会知道。”
晏玉涵自言自语：“现在才刚过辰时，还得有一会儿。”
惠谦见他神色有些变化，便问：“怎么了知事？为何问起这个？”
此时，二人的马车也驶到了青羽楼门外，晏玉涵望向那两辆来路不明的车，看了眼车夫，却被狠狠瞪了回来。
一个车夫，对待明摆着是都察院的马车都敢这般嚣张，那主子得是什么人？
晏玉涵疑窦纵生，放下帘子：“有个猜想而已，等证实了再与你说。”
……
……
青羽楼后山下，有一池杨柳拂波的湖面，秋天将过，枯黄的柳枝仍在用力摇曳，生怕人们记不起它茂盛时的妖娆。
傍湖的水榭中，男子银冠黑氅，静坐观赏那景致，不声不响间，流露一股自幼从诗书雅乐中润出来的风采。
他身后一左一右站了两名不苟言笑的侍从，随后，从水榭外的两个不同方向又过来了两人。
其中一个俯身到男子耳边，掩口说道：“主君，两样儿都妥了。”
男子不轻不重地“嗯”了声，稍稍一抬手，这两人便退到两边，垂手侍立。
“不知东平王赏光驾临……”岚夫人的声音乘着早风悠悠地飘了过来，雍容雅布，到男子面前婉约一礼，“奴家来迟，万望宽宥。”
东平王卫宵一展寡淡面容，舒眉笑道：“岚夫人太客气了，你我是多少年的交情，还用得着说这些客套话儿？”
他说罢，向对面坐席伸手作请。
“谢王爷抬举。”岚夫人颔首一笑，过去落了座。
卫宵：“方才，我看前面客堂里站了好些人，有姑娘也有伙计，不知出了什么事？”
岚夫人为他斟上一盏茶，慢声道：“薄物细故，不足一提，倒是听闻王爷昨晚来点了幻桃，可还尽兴？”
“幻桃姑娘，”卫宵笑了笑，“自当是好的，本王尽兴之至。”
岚夫人抬眼一瞥：“却不知王爷今日再来，又是所为何事呢？”
卫宵故作微嗔，调笑起来：“主雅客来勤，难道夫人是不欢迎了？”
“奴家岂敢。”岚夫人也做出一副好像赔礼的模样。
两人心知肚明，笑眼勾连了片时，卫宵才道：“今日呢，本也无意叨扰，只是想起昨晚在幻桃房中小坐了片刻，好像无意落下一块秦玉九龙佩，而玉佩又是贴身信物，本王担心幻桃会误以为我是有意留下这玉，故而前来取回，望她千万不要会错了意思。”
岚夫人闻言：“那可打紧，奴家这就叫人去把她叫来，还请王爷稍待。”
卫宵摆手道：““不必劳动她了，只把玉佩取来就好，本王还有别事要办，让我的随侍跟去，上屋里翻翻，他认得那玉。”
岚夫人隐隐觉得奇怪，但没多言，只点头道：“听王爷的。”
卫宵满意地一点头：“有劳。”
随即有两个丫环过来，领了一个侍从去幻桃的房间找玉。
待他们走远，岚夫人又道：“这幻桃呢，是个懂事的，很清楚自己的斤两，断不敢有觊觎之心。”
卫宵：“如此便好。”
他终日一副随遇而安的平和，尽心尽力做一个无所事事的闲王，对待青楼女子也是一贯的温柔。
岚夫人看着他，觉得这与世无争的和颜悦色之下，还隐藏着别的东西，不能叫人真正放下心防。
她脸上似有欲言不言的光景，又伺候了他些茶水，才道：“其实这事呢，王爷差个人来说一声，由他取了，或是奴家派人送去府上便是，又何必王爷亲来一趟？弄得奴家好没准备，这茶点也不周到，像什么话呢？”
这话引得卫宵一阵朗笑：“没有的事，夫人多虑了，本王也是正巧路过，忽然想起玉佩的事儿，就直接进来了，现在想想，我哪里是为讨玉来的？分明就是想念夫人了，要到你这儿来讨口茶喝的。”
岚夫人浅浅一笑道：“感念王爷记挂，前阵子凉王还说呢，许久没见到王爷了，常常想起王爷您儿时上他家里的情形。”
一提凉王，卫宵立刻收敛了神色，轻轻咳嗽一声，拍了下脑门：“看我糊涂的，夫人倒是提醒我了，凉王那里有些时日没去拜见，听说他老人家旧疾复发，我这做侄儿的竟没得空去探望，实在不该，今日我看也别做其他的了，一会儿就去他府上问候。”
岚夫人：“王爷有心便好。”
不一会儿，去找玉的侍从回来了，托着玉佩呈到卫宵面前。
他接过来看也没看，就向岚夫人道：“你瞧，这不就找着了？”
岚夫人看了他一眼，又打量那玉佩的成色，脱口称赞：“真不愧是秦玉，王爷可得好生收着，这次幸好是在幻桃的屋里，若是落在别处，可不知被谁捡走卖了呢，没的糟蹋了一样宝物。”
卫宵顺了顺络子，系上腰带：“那就谢过夫人，这便走了。”
“奴家送王爷。”
岚夫人要送人，顶多也只是将人送出水榭，对这位东平王，她赏脸多陪了几步。
到了一处月门前，岚夫人正要福礼道别，门外忽然蹿进来一只小巧的黑雀儿，从卫宵头顶的银冠旁一掠而过。
四名侍从十分紧张，而他倒没太大反应，只回头追目看去，心道一声：金枕黑雀么？真是少见。
紧接着，还没等他转过脸，前面又倏地闪出一道人影，未及看清就一头冲进来，跟卫宵撞了个满怀，竟把他顶得退了两步。
侍从见这人直扑王爷，立刻亮出四把尖刀指过去：“什么人？竟敢冲撞王驾！你不要命了？”
卫宵胸口被撞得生疼，差点一口血喷出来。
纵是他脾气再好，此刻也已经撂下了脸，要将此莽撞之人立即拿办。
但定睛一看，发现这疑似练过铁头功的莽人却是一名年轻女子，打扮干练，生得仪容不俗，纤姿蜂腰，腰上还别着一只精巧的皮囊。
他又缓下了神色，叫侍从退下，上前温声问道：“你是……”
那女子没回话，像是也被撞得懵了，捂着脑门，使劲摇摇头，想把满眼的星星给晃走。
东平王在自己的地盘里受了惊，岚夫人一时有些忐忑，立刻质问：“你是何人？怎会在此？”
女子放下手，顶着脑门上红通通的印子，眼里还冒着金星，强打起精神，作揖赔了个礼道：“在下檀湘子，是武德司的察卫，前来办案，无意冒犯二位，见谅。”
“檀……湘子？”
卫宵寻思着，想起那个声名在外的水阎罗便是叫的这个名儿。
想不到会在这里遇上，也想不到竟会是这样的容颜。
他美人见多了，但这样别具一格的气度，还真是头一回见到。
尤其是她的那双眼睛，好一双碧清凌冽的妙目，冷飕飕，明亮亮，如两痕秋水，只看来一眼，就叫人深深地漾了进去。
卫宵胸口余痛未消，见到这双眼睛却好了大半，将嘴角微微扬起，一摇头道：“无妨，倒是你，疼么？”
檀湘子：“……”
怎么感觉……头更疼了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