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在阿姆罗家一直呆到五更将过,这会儿正是逻卒换岗、城中守备最为松懈的时候。
对檀杨二人来说,十分易于藏躲,但还要牵着一条狗,狗又要靠鼻子去寻味儿,东蹿西蹿,指不定将人带到哪儿去,这就很难保证不被发现。
至于那小瓜,方才对着四个毒引嗅了半天,居然伸舌头去舔,差点没把蛇皮给吞了,也不知有没有记住,此时竟又跟没事儿似的,去打盹了。
杨知水问桑都要来一大张纸,蘸了笔,一横一竖地画起来,线条有斜有直,还有圈圈框框,没一会儿就布满了纸。
檀湘子在旁边看,起初还瞧不明朗,直到他在几个框里写了字,竟看到了“武德司”、“大理寺”、“府”、“衙”这些字,才恍然惊觉:“这是……你怎会……”
“安京舆图。”他淡淡道。
接着勾了几个圈,指着上面的一处说:“这我们的所在,这里、这里,还有那几处我圈出来的地方,都是附近的兵铺。
“五更一过,逻卒就会全部回到他们所属的兵铺换岗,列队、点名、交接兵器,一轮二十人,用时大约一炷香,前后总共五轮,将在卯时全部完成。这里,游番街向北二里处,是离我们最近的兵铺,再往北还有一座望楼,必须格外小心。”
檀湘子作为六品官,顿时有种家底被人看空了的不爽,冷声道:“这些竟都让你摸得一清二楚,看来你在安京可没少刺探。”
杨知水笑道:“这不就派上用场了?”
行吧。檀湘子无话可说。
另一边,桑都煮了热汤给母亲喝,阿姆罗喝完擦擦手,在榻几上打开一只花瓷盒,从里面拿出几块发黄的、细碎的骨头,合在手里摇了摇,口中念念有词,随意往地上一丢,看到结果又直摇头,似乎并不满意。
然后反复三次,脸色一次比一次难看,沉缓地叹出一口老气,似乎大有心事。
檀湘子问向杨知水:“她在占卜?卜的什么?”
他瞥去一眼,点点头:“是占卜,但我也不太懂,要不你去问她?”
她才不愿去招惹阿姆罗,自从杨知水说了那些话后,这老太就一直怪怪的,虽不再刻薄自己,但神神叨叨也不太好受。
“你刚才说,”她压低了声音,“她是被驱逐才来到中原的,那她以前做了什么?”
杨知水笑眼看着她:“不知道有谁说过,对别人的私事不敢兴趣呢。”
檀湘子一愣:“哼。”
阿姆罗见他俩挨着脑袋唧唧哝哝不知说什么东西,拿眼把檀湘子瞪了好一会儿,神情有种欲言又止的复杂。
而桑都有些觉得,自己当年娶妻时,她老人家也曾用这种眼神打量过儿媳妇。
此时,外面街上响起了五更的梆子。
小瓜便醒了,像是明白自己任务在身,抖抖毛,踱到杨知水身边,桑都就给它上了套。
阿姆罗把骨头一收,说:“如果路上出了事,你们要立刻松绳,我的小瓜会自己跑回家。”
“明白了,多谢。”杨知水又将从天网阁带出来的卷筒郑重交到她手里,“这个,关系到家父,还请月祝代为保管,我过后来取。”
“在我这儿,你放心。”阿姆罗说道,“不过孩子……”
她又忽然换楼兰语喊住他,却看着檀湘子说:“这个女人是孤星煞命,千万离她远点,更不要再扯上任何关系,而无论发生什么事,你都要保住自己的命,她可只有你这么一个孩子。”
檀湘子便问杨知水:“她说什么?”
而他没说半句,只颔首一笑,随即牵起细犬出了门。
桑都将他二人带去后门,阿姆罗缓步挪到外间,虔目看着月神浮雕,逐将思绪飘远……
……
……
黎明之际,两人一狗潜入了街巷,披着微蒙的天色,有些不知该往哪儿走。
而小瓜的鼻子有它自己的主意,出了门就开始干活,转头朝南一路嗅去。
那方向恰好与最近的兵铺相反,狗子连跑带拉,直将二人带到五里地外,才慢下速度。
这期间,倒是意外的连半个卒子都没遇上,只不过碰到几出猫三狗四打群架。
檀湘子刚刚还质疑小瓜不靠谱,现在才看出,它原是一条性情极稳的狗,任凭那些野猫野狗如何鬼喊鬼叫,小瓜都不为所动,只埋头做好自己的事。
也怪不得,之前刚到阿姆罗家时,前院的看门狗叫得五脏六腑都要炸了,小瓜却仍能安睡在主人的被窝里。
摒弃杂质,才能专注于要事。所以它应该不适合看门。
此时,小瓜好像有所发现,带着两人在同一条街上来来回回地搜嗅,巷口、墙根、柱子,忙忙叨叨,还顺便撒了一泡尿。
檀湘子见到路边房屋街景,便一眼认出:盛隆街?
小瓜闻了两圈,本以为一无所获,却又突然小跑到街心,定步站住,鼻子朝天大吸了两口气,紧接着脑袋一歪,掉头就往大街南侧的尽头奔去,把杨知水猛拽了个踉跄。
那边有座玲珑巧致的楼阁,屋檐下挂着轻盈的铜铃,风吹铃响,阵阵悦心。
青羽楼。
能搜到这里,檀湘子并不意外,这是从一就被怀疑的地方,只不过无法细寻下去此时也不宜贸进。
她疾追两步,把杨知水拉进暗巷,小瓜也“嗷呜”一声,被狗绳拽了进去。
檀湘子小声说:“且慢,我之前留了两个人盯梢柳千儿,就在副楼那儿,进去要留心。”
杨知水回顾四下,见天空已经泛光,隐约传来小贩的吆喝,青羽楼里也有打水洗漱的动静,便对她道:“听说因为钟坤的事,青羽楼近段时间不再待客,但想必那也只是暂时的,姑娘和鸨儿都没被遣散,晚上依然亮灯,练歌排乐也不曾断过,里面人可不少。”
檀湘子:“见机行事。”
小瓜带着两人绕外墙兜了一大圈,在后山一片小树林外,扒拉着院门,汪的一叫,又冲杨知水摇摇尾巴。
“谁啊?”门里有人,是青羽楼值夜的,听到外面有声响,就提着棍子、掩着条门缝看了出来。
只见门外泥地上,有一条细身尖脸的白狗,贼头贼脑的样子,不住想要往门缝里钻。
值夜的就伸腿挡住他的路,呵斥了两句叫它走。
小瓜一屁股坐在地上,两眼巴巴地望着他:“呜……”
这俩狗眼水汪汪的,把那值夜的看得心头一揪,又瞧它的确是瘦,不免心软,就说:“饿了吧?等着,给你扯俩饼吃。”
等他去旁边凳子上的布兜里扯了饼回来,门外哪还有什么狗,连根狗毛都没哟,只有开了一半的门,被风吹着“吱呀”作响。
“哪儿去了?这小畜生。”值夜的好气又好笑,啃了一口饼,回院关上了门。
……
……
小瓜矮身贴着墙根,趁那值夜的转身之际,一溜烟蹿进了院子,扎头藏进密林中,顺着气味,找到了早就等在前面的檀杨二人。
“这狗子是成精了吗?”檀湘子一言难尽地看着它,“弄神弄鬼的。”
杨知水笑着拍了拍狗脑袋:“万物皆有灵,就看人如何去教化,走吧,小瓜。”
两人一狗潜行在青羽楼的山水大院中,这里高低错落,假山成景,倒也十分适合躲藏。
檀湘子记得这里应该有不少训练有素的护院,风无影下帖那晚,还张弓搭箭弄出好大的声势,这会儿却不知都跑哪儿去了。
一时碰见两个吊嗓子的在前面挡路,他们就放小瓜过去捣乱,引走注意。
那两人看到狗子,只当是从哪儿个狗洞乱跑进来的,骂了几句,也就不再理睬,赶狗又不是他们的事儿。
檀湘子本以为会被带到柳千儿所在的副楼,哪知小瓜在湖边一转,踩着落叶小径往一片竹林嗅去。
天已很亮了,遥见竹林前面,豁然开出一片空地。
再过去,是一座没有门匾的大宅,格调素朴却高雅,大门紧闭,而门外竟是身披金甲的士兵在值守。
小瓜不知道什么士兵,只顾自个儿往前嗅,一下就被士兵看了个正着。
两人落在后面的林间,来不及牵绳,只能放它过去,又各自往地上一趴,静观其变。
金甲士兵发现有只白狗孤零零地靠近,纹丝不动,看着它一路走一路嗅,不到门前,也没有要驱赶的架势。
小瓜察觉到这几人气息不善,梗着脑袋,似要进去,又犹疑不定,在门外兜兜转转,注目望着大门的方向,皱眉惆怅,徘徊几遭,仰头猛嗅一通,最后决定放过这个院子,颠儿颠儿地往东去了,展眼没了踪影。
竹林中,檀湘子和杨知水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往后挪去,想要绕开竹林去追小瓜。
就在这时,那宅子的大门开了,走出一个身披轻裘的的少女,一席莹白缎子银鼠毛的披风,戴着帷帽,端姿雅态,款款而出,金甲守卫恭敬地朝她行礼。
檀湘子虚目去看:想不到青羽楼中竟还有这等气度的姑娘,也不知是何许人,这宅子又由金甲卫看守,难不成里面是……
那少女身后还簇着四个气派的婆子和一溜体面的丫环,一大群人,排场十足地往竹林这边来了。
而藏在竹林里的俩人还没从地上爬起来呢。
若是不站起来跑,一定躲不开,可如果起来,也一定就被看见了。
檀湘子当即做了个决定。
“我去会会,你见机就走。”
她压住杨知水的肩,不由他反应,也不让他起身。
自己则像颗突然破土而出的细笋,从地上倏地冒了出来,果断迈开步子,朝林外走去。
杨知水就算想拦也已来不及,也只得闷声作罢,不能负了她的用意。
那为首少女原地一愣,两个婆子往前一挡,后面的丫环还没开始慌乱,金甲卫们就齐声框喝,持剑过来:“什么人?出来!”
林中身影渐近,开口是一女子:“武德司,察事都卫,檀湘子。”她走出竹林,单手叉腰往众人面前一站:“要见你们岚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