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前……
武德司,静室。
小姑娘抓着胡万家的糖人、垫着小步子从走廊跑来。
靠近一扇门边,她放慢身子,让每一步都像踏在花尖上那样轻巧无声。
屋里,有个严肃又温雅的男人坐在那儿闭目冥思,左边袖子松松垮垮地垂下来,随意搭在盘着的膝上。
小姑娘知道,这人没有左臂,但丝毫不影响他的威仪,反倒更添一股饱经风霜的苍劲,那端坐的背影,一如既往地如钟如山。
她不进屋,也不说话,就扒在门外,眨巴眼往里盯,睫毛忽闪忽闪的,小脑瓜里也不知想些什么。
良久,那男人没动半分,却知身后来了人,缓缓开了口:“丫头,进门第一天,我跟你说过什么?可还记得?”
从他音色听不出半点情绪,不知喜怒,小姑娘三步一蹭进了屋:“师父说过,不要在人后窥探。”
男人:“你又是怎么做的?”
“我……”小姑娘支支吾吾,心虚不答,指望能蒙混过去。
接着又绕到男人正面,见他说话时闭着眼,胆子就大了起来,看着旁边一炉香,将小鼻子一嗅:“师父,这香好香啊,是檀香吗?”
男人闻听,眼底微露一隙,垂目看着她说:“安息香,君料的确是檀香。”
小姑娘笑道:“我也叫檀香,不过后面多了一个子。”
男人的目光柔和下来:“你的‘湘’,是水边湘。”
“水边?”
小姑娘还小,尚未开始学字,也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不太明白“水边”的意思,于是又问:“师父是在水边捡到我的吗?”
男人将一脸柔和收了回去,不笑不语,重新闭上眼……
……
……
而此时此刻。
檀湘子只知前面是静室,却不知具体是哪个方位的哪一面墙。
长大之后,她来得少了。
眼下,门缝中的那团人影一动不动,好像一个早就摆放在那里的物件。
两边人同样地屏息凝神,互相比着不出声,看谁能熬过谁。
那人先沉不住气,伸手在门的另一面摸来探去,看样子是想开启这扇门。
“你在那里做什么?”
忽而,一道喝问的声音自更远处响起,檀湘子与杨知水同时一愣:怎么又是灵玄机?
不过细想也不奇怪,他既然在天网阁里给二人指了条生路,那自然知道生路通向何处,这会儿或许就是来出口接应的,却没想到遇上了别人。
只见门缝下的黑影稍稍一晃,转身走开,甬道里两人紧悬的心落下半寸,却仍提着,没有松气,继续去听向外面。
灵玄机声随步至,语气略有责备地说:“瞎跑什么?没的叫人撞见,这两天安分一点。”
檀湘子伶俐地一想:这话什么意思?对方是什么人?
可那人自始至终都没发一语,听脚步,像是远去了。
外面静室只剩灵玄机一个,他来到在这面墙外徘徊了片晌,接着也来附耳听墙,还轻轻叩了两下,在探里面是否有人。
许久不闻动静,他舒叹一口气,是真的放下了心,以至于檀湘子隔着一面墙都能听到他的呼气声。
灵玄机接着又在外面不知动了哪一处,咔哒一声响,隐在墙上的暗门便松动了,似乎轻轻一推就能打开,他在为即将到来的二人开路。
可甬道里的檀湘子和杨知水心知肚明,此时不能出去。
他们好像无意碰到了一个秘密。
檀湘子不由去想:他方才以这种口吻说话,那人显然不是总使。但既非总使,又怎么会大半夜里跑到总使的静室来?被灵玄机发现后,也只是受了一顿训斥。
这时,外面有人来找,喊了声“灵都卫”,听动静,是守卫长带着一大队人。
灵玄机装作无事一般,应声出去,走前熄了屋里的灯,在门口朝着外面说:“静室没有异样,再去后面查查。”
门缝下没了泛黄的油灯光,稀松晃动着几片火把的红色亮点,房门一合,就什么也没有了,外面很快静下来。
两人又在原地等了很久,杨知水伸过脑袋,用几不可闻的声音在她耳边问:“现在出去么?”
檀湘子也同样有气无声地说:“听起来,灵玄机在带着守卫巡查,一时半刻不会再来,走吧,要快。”
说完就上手推门,耳根紧紧竖起,先只开了一寸宽的缝,屏息凝听一圈,确认周遭无人,才将门又推开一点,两人侧身鱼贯闪出。
回头一看,发现这暗门的另一面上钉了张条案,随门一起移动,条案上有个汝瓷瓶,瓶中插着支枯莲蓬,和天网阁暗室中的布置大同小异。
他们只匆匆看了一眼,没多停留,很快就离开静室。
屋外夜色正浓,在檀湘子的领路下,两人错开守卫,如两道牵连着的黑梭,几个纵步掠上屋顶,转眼隐进了安京城上方的黑郁之中。
……
……
城西,游番街。
一户人家的狗突然剧烈地吠叫起来,男主人在屋里酣睡,被吵醒,骂了几声。
可那狗总也不见停,反而叫得更凶,把一整屋的孩子都吵醒了,大的闹,小的哭,接着又是妇人劈头盖脸的一顿急催,叫他去管管狗。
男人被逼得没法,又懒得下炕,就抬起炕边的窗子,抄起一只鞋,飞去砸那狗子。
狗子被砸中了脑袋,嗷一声跑开,转了两圈又回来,尾巴竖得芦苇杆子一般,还一脸气不过的样子,对着大门龇出尖牙。
男人见状,清醒了一点儿,猜测是外面来了不速之客,瞥向房门后的弯刀,想拿着它出去查看。
刚要放下窗,却见一只金枕黑雀从空中扑簌簌地飞来,收翅停在窗框上,歪头看着他,往前跳了两步:“叽咕——”
男人:“……”
……
……
片刻之前。
“诶,”檀湘子转过头来,半开玩笑地说,“你不是能使全城的牛羊听都你的话么?快让里面那狗别叫了,不然得把逻卒给招来。”
他们正在游番街那户人家门外,里面狗子嚎天吠地的,像是被人刨了祖坟,若再由它这么死叫,可就真要应验了檀湘子的话。
而杨知水却说:“不急,我得靠狗叫让他醒来。”
接着仰头吹哨,三个音,檀湘子觉得耳熟,立刻想起自己曾听过这调子,遂问他:“在玉门关外,你也吹过这样的,什么意思?”
杨知水扬着眉毛瞧来一眼,佩服她的好耳力,在腹中酿了一坛解释的话,开口却只吐出两个字:“你猜。”
“呵,”檀湘子冷笑,“我当时以为,你是在给突厥细作通风报信。”
“现在呢?”
“依然这么认为。”
“唉。”杨知水也不辩解,只抿嘴笑笑。
他很清楚,她已经不再怀疑自己是不是细作了。
突然,两人头顶掠过一声轻响,檀湘子用余光捉到那东西的尾端,隐约见着是雀子飞过,顿时有些明白。
不一会儿,那雀子又飞了出来,落到杨知水肩头“叽咕”一叫。
果然是头上顶着橘子皮的那一只。
随后,院子里起了些动静,有人从屋里出来,狗子不再叫了,大门被人打开,露出一张警觉的西域脸。
男人脸圆身胖,嘴上留着两抹蜷须,微秃的脑门油亮冒光,就是寻常番商的模样。
檀湘子见他侧身而站,一手背在身后,就知道他藏了兵器,她便也不露声色地将手搭上皮囊。
院子里的男人先是看了一眼黑雀,他认得那雀子,却并不认识来人,百般狐疑,绿眼珠子左右直摆,在两人身上来来回回地扫量:“你们是谁?”
杨知水开门见山,用楼兰话说道:“刁叔死了,阿姆罗知道么?”
男人先是一愣,接着想起:这世上只有一个人会把刁二喊作“刁叔”。
他又细细一瞧杨知水的眼睛,才发现,这一双长在汉人脸上的眉眼中,隐隐泛着属于家乡楼兰的神采。
男人皱紧的眉心忽而松动了,神情陡然一变,眼里竟噙着一汪泪,骨碌碌地打转,下一刻像是要放声哭出。
杨知水往两侧街道看了一眼:“进去再说吧。”
男人不再犹豫,将弯刀入鞘,大开前门让两人进去,一边检视着檀湘子,一颗疑心又悬了起来:“她是谁?”
杨知水回身朝她靠近一些:“一个帮手。”
帮手?檀湘子淡漠地看了他一眼。
那男人没继续追问,对待杨知水的态度也十分恭敬和善。
他领着两个深夜来客,在狗子警惕的注视下,绕过前屋,经过穿堂,再走过摆满香料的库房和晒满干货的后院,来到一座屋前,檐下挂着几串烧过的羊脊骨。
男人说道:“阿妈每天只睡两个时辰,这时应该已经醒了。”
说完上前轻轻叩窗,在窗下询问了一声,得到里面的回应后,便过来朝二人伸手作了个请,又到门边打起帘子,请他们先进。
杨知水正要迈入,被檀湘子拉住了问:“阿妈?他母亲么?”
“那就是阿姆罗,”他轻点一下头,“楼兰的月祝,按中原的说法,应该叫……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