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千儿娇媚一落泪,男人的心尖儿都要软得化出水,别说严刑拷打,便是连句重话都不忍心说的。
檀湘子又不是男人。
她在门外看着柳千儿的背影,抱臂踱了两步,撇下灵玄机,径自抬脚进去,用眼睛瞪走了陪在里面的鸨儿。
不待灵玄机发问,她又飞快地把门摔到他脸上,扣了闩,留下一帮男人在门外面面相看。
进屋后,又“哗”——地拖来把椅子坐到柳千儿对面,单刀直入地问:“钟坤到底怎么死的?”
柳千儿泪睫轻颤,两眼红通通地移目瞧来,看是一女官,来者不善,往后缩了一缩,声若细蚊道:“方才……已经和那一位官爷说过了的……”
才刚问了一句话,她就委屈得什么似的,难怪那些爷们杵了半天毫无收获。
可这种姑娘涉世极深,也深谙逢场作戏之道,难保不是装模作样博人怜悯,问者愈发凶狠,她就愈显弱态,反而不利盘问。
檀湘子将满脸凌厉缓了下来:“你别怕,只管再将你对他说的话儿再同我说上一遍,如实即可。”
她声调中透着生硬的温和,柳千儿轻轻拭泪,半哽半咽地把向灵玄机说的话又对她说了,与檀湘子所知的相差无几。
“既然事后身亡。”檀湘子自言自语,又问,“那你二人事中之时,可有异于寻常之处?”
柳千儿当场飞红了脸,低头回想,喃喃自语:“要说异常之处……”
刚开口,忽又羞臊得没了声儿,像极了被掐熄的弱烛芯儿,深埋下头,只拿头顶心对着檀湘子。
这姑娘说一句、羞三回,弄得檀湘子十分纳罕且不耐烦,擎着她下巴将脸庞托起,把一双犀利纯澈的眼睛直直钉在她脸上:“好好说话。”
她觉得柳千儿言辞躲闪,必是有所隐瞒。
但柳千儿其实另有他意,蹙起秀眉,扭头微嗔道:“不过换了个新鲜样儿,这也要对大人细说吗?”
檀湘子闻言一愣,懵里懵懂地发问:“什么……新鲜样儿?”
柳千儿见她头顶蹭蹭冒着傻气,便气笑不得,露出一副似怒非怒、似笑非笑的神情,眉间却又顶着哀伤之态,不禁“噗嗤”一声苦笑出来:“帷帐中事,女大人想必还没经过一些的。”
檀湘子干巴巴地眨了眨眼,下一刻似乎有所恍觉。
她紧绷着嘴角不发一语,脸上也没变颜色,只是把目光移开,若有所思,没再追问了。
房中悄然安静了一会儿,柳千儿拿眼睛瞥她,细声慢语地开了口:“昨夜,钟郎事后与奴家缱绻半宿,说已经置好了婚房彩礼,就等着我过门了,再过两日便要来帮奴家赎身,哪知竟……”
柳千儿说到伤心处,又以帕掩面,哀痛难耐起来,“以他体魄,又怎会是那般兴极而亡的?”
檀湘子见她愿意吐露,紧接着发问,语气也温和了许多:“那你夜里可有听到什么动静?任何响动,钟坤的,或是外面的,有么?”
柳千儿游目回想,头上隐隐作痛,扶额摇了下头,说道:“奴家素来入眠极深,一闭上眼便神鬼不知,况昨晚又饮了酒,睡得更沉了,实在想不起……”
她停了停,双睫忽地闪开:“听说昨晚,主楼那边,定海侯府郭家的公子又来胡闹,那是个臭名远播的泼皮,我不见他,他就屡次扬言要对钟郎下手,女大人快去查查他吧,钟郎死的蹊跷,指不定与他有关呢,一定要查清真相为钟郎报仇啊。”
那郭政昨晚的嘴脸,檀湘子虽没正眼瞧过,可也有些印象,他的确说过类似威胁的话。
但凭他那一被吓唬就屁滚尿流的德性,八成只是个虚张声势的哑炮,会不会真的动手也犹未可知。
况且以这种人的路数,想要教训谁,也应该是将那人蒙头打一顿的简单粗暴的做法。
而就算真是郭政下的手,那老定海侯一向霸道护短,若无实证,很难动他宝贝儿子一根汗毛。
正待问无可问之时,门外秦无风收到一则消息,面目严肃地推开门,把檀湘子请到一旁,沉声道:“都卫,是定海侯府,出了些事。”
……
……
定海侯府。
“贼子狂妄!”
定海侯郭文昌气得胡须发颤,大怒拍桌:“什么二百五的狗屁游侠?敢拿了个破镖扎在本侯府门上,叫满大街都瞧见笑话,根本就是公然挑衅公卿、藐视皇上!
“你们说,这事儿到底归谁管?武德司?大理寺?那混账昨晚嚣衅我儿不说,武德司出了两支人马、兴师动众竟还叫他给跑了,都是一帮白养了的,抓个毛贼,难道还需要本侯亲自奏禀陛下请求圣断吗?”
侯府大堂里站了一屋子人听着侯爷老头子发飙,大理寺、刑部、京衙的官吏早已闻风而至,武德司的木水二位阎罗则刚从青羽楼姗姗来迟。
灵玄机与其他官署的同僚无声打了个照面,被递了一张信纸,匆匆看过便将信又传给檀湘子。
只见信头赫然一个破洞,想必是被镖扎到门上的,上书几列行草:
“兹念昔年相交之谊,于百川汇聚之处、安平享乐之地、霜起月盘之时,将取东海定坤神珠一枚,恭请扫槛奉茶以待,风无影敬上。”
她一眼扫完,觉得字迹运笔潇洒,利落随性,像是刻意练过。
如果是那番子自己写的,倒是出乎意料的好,又或者由他人代笔,这就表明番子另有同伙。
那风无影在青羽楼和侯府两处都下了帖,内容一致,银镖一样,而定海侯府的这封明显是在青羽楼之后,不然郭政一行归家时便能在门上发现。
短短一息之间,檀湘子心里便有了初步判断:那家伙在城郊当着自己的面离开之后,又折回了城中。
接着,她侧眼看向桌上的两支银镖,拈起一支凑近眼前端详。
别人都安安分分地站着,就她一个旁若无人似的摸这看那,郭文昌见这妮子不拿自己当回事,胸中的余火又被浇了一把油。
老爷子脸色紫涨,眼看着又要发作一通。
大理寺少卿忙上来赔礼:“侯爷息怒,十五年前风无影横行之时便是由大理寺查办,此人手法与当年类似,喜好将迷语藏于书信之中,再用银镖投掷,哗众取宠,今日他既然复出,也应交大理寺接手,先请问侯爷,这东海定坤神珠是何宝物?”
郭文昌早在十五年前经历过“风无影”那场风波,当时闹得天下官员风声鹤唳,行为不端者无一不是谈“风”色变。
而先帝似乎与那江洋大盗有着莫名的默契,谁家被风无影下了帖、盗走了什么宝物,谁家就会遭到查办,结果无一不是一本烂账、劣迹斑斑。
郭文昌此时难免心虚,强装不屑,竭力将罪责推于他人,乜着少卿冷笑:“一颗珠子罢了,那贼子短见,什么了不得的也值他觊觎,别的莫要多管,吴少卿还是先解了这信上之谜吧,若又让那贼人得逞,致使本侯家中损失,可别怪本侯参你几个办案不利。”
话音未落,堂外来了一小厮,从大门那儿传话来,说是都察院一位晏知事的马车已至门外,派人进来通传。
郭文昌一听,忙道两个“快请”,提裾迈出门,亲自去接。
堂内众人有些随他上前边儿去的,也有些留在原地谈论案情。
武德司和大理寺时常协办案件,灵玄机与少卿吴修远也颇有交情,两人便凑在一起聊了两句。
檀湘子放下镖,闻着信上的墨迹,一边问道:“当年风无影的信帖银镖,你们库里可有留存?”
吴修远点点头:“确有几封,十五年前我刚进大理寺任职,曾跟随上官调查过风无影的案子,后来升任主簿,主持整理过相关的卷宗案牍,只要将眼下这两镖一信拿去比对,方知这个风无影到底是不是十五年前的风无影。”
檀湘子把眼睛眯成一条高深的缝隙,极缓地摇了下头。
旁人没大注意,而她每一处的细微神情都逃不过灵玄机的暗察,觉得她似乎知道些什么。
时近正午,各署府官吏都是事繁任重,不在侯府久留,檀灵二人告辞后,一道带手下回至武德司。
刚进大门,正要去查看钟坤的尸首,便有人来报说:“二位都卫,番奴的验状刚出来,总使已在那儿了,还请移步尸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