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司六品察事都卫,人称“土阎罗”的钟坤……
“……死在了青羽楼行首柳千儿的床上。”
李存善朝左右看看,面露难色,掩嘴压低了声音:“可能是……那么死的……”
他说得隐晦,但檀湘子略懂那意思。
若不是以前遇到过类似的案子,她一个未婚妙龄女孩子,无论如何也不能明白这种闪烁其词,只是想不到竟会发生在钟坤身上。
还真是……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
两人火速赶到时,青羽楼前一片肃寂,左右街道封路戒严,大门内外森然站满神情冷峻的玄衣武卒。
这些人头系抹额,腰束革带,佩挂乌银黑鞘刀,全是武德司的察事。
其中半数,玄衣肩头绣有绀青水波暗纹的,属于水阎罗门下。
而另一半人肩上则是苍青色藤盘蔓绕的样式,当为木阎罗的属下,看来灵玄机已经来了。
一具尸体被蒙着缟素白布抬出,担架从檀湘子身旁经过,因颠簸垂下一只手,拇指戴着枚黑金扳指。
她认出那扳指,叫停了担架,垂目沉叹一口气,覆手悬停了片刻才落下,缓缓揭开麻布一角。
只见昨天那个龙腾虎跃与人骂街、讹了自己十斤螃蟹的的钟坤,此时眼微阖、口微张,嘴角血迹干涸,虽像睡着了一般,但面色唇色俱是枯白,浑无血气,已死了多时。
他半睁的双眼浑浊无光,朝向脚尖的方向,平静往下斜着。
“怎么死的?”檀湘子看向一旁的检官。
检官是武德司下属检院的检尸官,是个胡子一大把的大伯。
他朝檀湘子端了下手,欠身回道:“见过檀都卫,目前暂未发现外伤,眼面唇舌也无中毒征兆,需得带回检院仔细查验。”
尸房里尚且躺着个番奴少年正待验明死因,这会儿又来了个上级的察事都卫,两人你追我赶似的要躺进去,不知触了哪门子的邪。
檀湘子想了想,认真地问:“是马上风么?”
“呃……”
检官闻言一愣,他本还想避重就轻,不在女子面前谈论此事,哪知这女阎罗毫不避讳,“唰”的一声踹开门、见大山。
那一问把大伯惊得不轻,忙缩起眼神,局促地苦笑:“檀都卫……知道的可真多,也罢,正如都卫所言,确实有这种可能,而那又叫脱症,钟都卫虽年轻气盛,精刚气阳,但若事中用极气力,出现脱症也不无可能,然而脱症至死者,口角流津,双瞳翻白无神,与眼下钟都卫的形貌十分相似。”
檀湘子又问:“现场如何?”
检官皱眉摇摇头:“在副楼的厢房里,檀都卫自去看吧。”
青羽楼内,除了木水两门的察事以外,另有不少穿布衣戴幞头的察卒,三五聚在一起进行勘察,有人把昨晚扎了银镖的桌子抬出来,研究那上面的镖痕。
还有人扎着绳子,爬上了风无影站过的横梁,琢磨他的脚印。
像这样专做调查探寻、走访盘查的察卒,武德司内共有六百人,勤作的蝼蚁一般,每遇案件,全依靠他们细密的搜寻,最终筛出可靠的线索,用场不可小觑。
察卒们见到檀湘子,也不寒暄言语,只稍一欠身便罢,接着又去做自己的事情。
上至三楼,穿过凉廊尽头的空中复道,来到相邻的一座副楼,楼上绿笼红纱,轻缦彩罗,脂粉香薰迎面扑来,一闻便知是姑娘们的住所。
秦无风早带人在走廊等着,把檀湘子领至副楼高处,柳千儿的忘忧阁。
此地被察事封禁,闲杂人不被准入,连柳千儿也不能呆在里面,由一个亲近的鸨儿陪着,在隔壁东厢被禁了足。
檀湘子带人经过门外,略略地往里瞥了一眼,只见那京城八大行首之一、颜倾安京的柳千儿形影憔悴、花容黯淡,失魂落魄地伏在鸨儿怀中轻啜不已。
灵玄机走过来低声道:“说是昨夜和钟坤欢闹到三更才睡,今早上醒来一摸,人已经凉透,她吓得人都傻了,从我来时就在哭,到现在得有大半个时辰,看那眼睛肿的,核桃一样,也不理人,都没法问话。”
檀湘子纳闷道:“不都说青羽楼的三位行首不侍客么?就算来了贵极的客人,顶多舞上两支罢了,懂规矩的自然不会强求,怎么就独给了钟坤?”
灵玄机细细捻着一边鲶须:“青羽楼需要江湖人,自然有求于钟坤。”
檀湘子奇怪地看他一眼:“我记得前天你曾说,青羽楼有个从不露面的东家岚夫人,岚夫人幕后又是凉王,以凉王之能,怎会需要江湖人?”
灵玄机:“幕后之所以称为幕后,那便是不能放到台前的。青羽楼到底是一门营生,还是得开门迎客,即便来客都是世勋贵胄,里头也有不少下流货,哪能不遇上些腌臜泼才?
“而这种人闹出来的无非都是鸡零狗碎的破烂事儿,若事事都把岚夫人搬出来压场面,岂不太轻了那一位的分量?身份在那儿摆着,不便之处其实很多。
“这就要在明面儿上有些能使江湖手段的人,专门处置闲人杂事的。在这点上,钟坤比你我,甚至总使,都更能派上大用。
“况且什么行首美人的,常人捧着当是珍宝,在岚夫人那尊佛眼里瞧来,不过是样可买可卖的物件,换了谁不能做呢?就看卖的值不值当。”
“听闻钟坤似乎筹措了不少银两,月底就要将柳千儿赎出去,做明媒正娶的夫人,也算是个痴种,青羽楼自然经不住他再四地要求,便生了成人之美之心,难说不是在刻意拉拢,柳千儿大约也是乐意的,近半个月来,钟坤都是在她屋里过的夜。”
檀湘子心叹这死法还真适合他:浪子花下死,做鬼风流去。
“那些江湖人知道么?”她问。
灵玄机:“目前,消息都被封死在青羽楼里,我猜不出两日,一定就会传开,到那时,半座安京都得乱,但如果死因真是显而易见的脱症,那其实也怨不得旁人,只能怪他福薄。”
“上报总使了吗?”她回过思绪。
灵玄机:“总使一早上朝去了,我已派人在宫外等候呈报。”
两人一行说着,一行走至出事的厢房,绕过屏风来到里间。
有五六名察卒忙忙碌碌,灵玄机一声招呼,便有一人过来报道:“启禀二位都卫,经我等粗略勘验,此间门窗无撬损痕迹,屋中也并未见打斗迹象,初断为内因至死,更多的还得由检院验尸后才能获知。”
檀湘子觑目逡巡一圈,但见香褥凌乱,衣衫乱摊,不禁蹙眉。
随即指着一桌残酒冷炙,令道:“去查查,昨夜二人所用饭菜酒食,依次由何人烹制、何人端送,前后的丫头伙计,昨晚在门上值夜的人、到过这副楼来的人,乃至进出青羽楼的客人,一概弄清。”
灵玄机轻轻一嗽,掩声提醒:“这是青羽楼,你可收着点儿。”
檀湘子忽地冷下脸来:“兹事体大,必须细审严查,在检院未出验状之前,不能单以脱症先入为主,而且我总觉得……”
她话音渐落,不再继续说下去,转而出门望向柳千儿呆的那屋子。
隐闻香风里夹着凄凄嘤嘤的啜泣,丝丝缕缕地萦绕过来,一股狐疑的直觉自心底油然生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