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方才起,杨知水便彻彻底底领略了,这六品女官爷的本事。
“水阎罗”的名号绝不白取,三个字响得没准能在武德大街上砸出一个坑来。
他此时有些后悔,劫谁不好,偏劫了她。
杨知水垂目一瞥,自己腹下命根处被怼了一支硬杆,正是那支火哨管。
檀湘子早在他与一众察事对峙之时背手绕到身后,用火哨反制,使他不得妄动。
哪怕自己脖颈被开了三点血眼,血淌衣襟,再深半寸便要丧命,她也毫不示弱,不吝用极手段抵抗,随时打算同归于尽。
“火器无眼,”檀湘子头也不回地说,“弹指间,断子绝孙。”
尽管手法有些暗搓搓,但有十分见效。
杨知水冷汗微涔地默了一会儿,好半天才憋出一声勉强的轻蔑:“呵。”
两人一个在上明架着镖,一个从下暗抵着裆,互不相让地僵持着。
待马儿退至迷雾深处无人之地,杨知水陡然收缰急转马头,在疏林中左突右进地狂奔了一阵。
檀湘子秉着“敌不动我不动”之策,凝神应对,严防警戒,且看他能跑去哪里。
二人一马穿林破雾,足足半柱香时,终到一湾跨着石桥的浅溪畔。
溪中月华流淌,四处轻雾弥漫,杨知水徐徐勒缰,在马蹄停稳之际,果断收手,一跃下了地,三两步飞上桥,与檀湘子隔溪相望。
她对他的行径早有多重预判,眼下情形是其中之一,她对策在胸,便不紧不慢,将手中火哨从容地瞄了过去。
“我不是细作。”杨知水摘下面罩,仰头叹出一团白气,“你也抓不到我的,何必费心?”
一语落罢,忽而风起云散,但见月芒透过林雾、绺如银丝地洒将下来,勾亮他半侧面庞,目若流辉,如清风朗月,颜若俊峰,如秀山阔海,神情却有一丝无奈,似笑非笑地朝这边看来。
檀湘子心快而不自知,只知心里无由来地冒出一个念头:不妙,这回好像又要失手。
此刻只将他面目看得更清,狠狠记在脑中,打算回去画下,再全城通缉。
“行事鬼祟,”她一字一顿道,“必有所图。”
杨知水两手一摊,浅淡一笑:“我对你们中原没有企图,只是来找一个真相。”
檀湘子轻眨一下眼睛:“什么真相?”
这正当,轻风柔云将皎洁月光慢慢地推了过去,一抹散发从她额边垂落下来,顿把狠厉之气晕去七分,更显眉眼间神色绝伦,光彩无限,又比寻常女子多了动人心魄的毅勇。
杨知水凝眸盯着,把眉一松,心内暗想:算了,看在你这美人的份上……
“你要找的细作,”他陡转话锋,“已在城中。”
檀湘子眸光一沉,心想果然,不发一语地听下去,又不免暗忖:难道他也为了细作而来?
杨知水接着说:“狼首刺青只是个障眼法,突厥人早知武德司会提前出关埋伏,便提前派人在京城放出‘细作身上皆有狼首刺青’的风声,内呼外应,转移你们的注意,实则是要掩护真正的细作顺利入关,正如你们中原说的,叫……明修大路、暗走小道——”
“明修栈道,”檀湘子冷眼打断,“暗度陈仓。”
他嘴角咯噔一愣,随即朗声大笑:“对对,正是这句。”
檀湘子乜着他:“你一个番子,这半吊子中原话是跟谁学的?”
杨知水摆手不提,继续道:“你们在玉门关外抓的所谓细作,不过是被临阵赶上车的替死鬼,真正有所企图的不轨之人,不会在身上留下任何痕迹,那无异于在脸上写字,告诉所有人‘我是奸细’,不就是等着被抓么?而他们也更加没有以狼首刺青辨认同伴一说,全是为了混淆视听,再经过那样一场屠杀血洗,之后活下来的人,孤男苦女的,就几乎不会再被怀疑了。”
檀湘子早对此事生出疑心,如今听他所言,竟与自己心内所想契合了七分,只不明白一事,遂追问道:“你为何那样清楚,又为何要告诉我?你跟刁二到底什么关系?”
杨知水笑而不语,低下头,将脸藏进阴影中,一边绕开手臂上的九节鞭,猛然抬手往溪对岸高高一抛,长链银环横空跃出,银光溢彩地划过溪上。
檀湘子扬手去接,同时听他吹出一声高扬短促的口哨,身下马儿突然躁动不安起来,哧哧打着响鼻,连摆了几步未定。
这千里花马是山丹军马场进贡的上上品,马身有三色花斑,十分罕见,体高骨健,腿长耐跑,全天下不到十匹,先帝赐给了元崇鹤,元崇鹤又给了檀湘子,成了水阎罗的坐骑。
它最是沉稳坚韧的性子,之前火哨炸响时都不为所动,此时听了杨知水的哨儿,竟方寸大乱,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刺激,越性腾起前蹄,直立站起。
檀湘子顾着伸手去接九节鞭,不料疏忽了下盘,措手不及,瞬间被自己一手照顾的千里好马掀了个仰倒。
她一个后滚,轻巧落地,再抬眼看时……
那没良心的花斑小蹄子公然撂下亲生的主人,驮着西边来的下流崽种一溜烟跑了……
……
……
待秦无风率人赶至时,檀湘子正坐在临溪的石头上,托着下巴垂头发呆,周身隐隐流动着一股忍而不发的怒气。
秦无风见她人没事,着实大大松了口气,但没见着花马,便已猜得一二不妙,又看她的背影,实在不好靠近,只得令人先散开搜寻。
过没一会儿,又有灵玄机从城中带来更多的察事大举搜林。
百余男子中,只有他敢上前询问,可也是三步一停,站得远远的,与秦无风对视一眼,才踟蹰唤了声:“檀都卫?无碍?”
檀湘子依旧托着腮,两眼朝上瞪来,见是灵玄机,指着远处,劈头盖脸便问:“那是我的马,为什么会听他的话!”
“……” 灵玄机一愣,这话听着像极了孩子赌气,又循方向看去,“人走了多久?”
檀湘子虽气愤但始终理智,音色冷静道:“该出二十里了,光凭你我的人手,还是不够,得动用察卒,只能等明日禀报总使再定。”
灵玄机点点头:“事已至此,先回城吧。”
檀湘子仍望着花马跑走的方向,目光沉凝许久,才轻轻松开:“罢了。”
她到家便一头扎进书房,找来笔墨,摆砚铺纸,提笔才突然发现:自己不会作画。
那番子的面容在月色下明明是那样清晰,印在心里似的,落笔却只能用几条粗粗细细的黑线勾了个大概,眼睛虽是眼睛,鼻子也是鼻子,可就看不出是个谁来。
好气。
她一声不吭地在桌前坐到四更的梆子响起,云墨儿接连来催了两回,她也没有挪窝的意思,对着一桌废画沉思。
云墨儿没法子,也没法说话,就伏在桌边陪她。
这回换檀湘子来劝,怎么劝也不走,便只好随她回屋。
可始终有团不服的憋闷堵在心口,首先来自番子的挑衅,接着是坐骑的背叛,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失望到睡不着觉。
她两眼直直盯着床帷,眼前浮现的却是那花马儿屁颠屁颠跑远的样子。
几年的精草料都白喂了么?
几年的鬃毛都白给你梳了么?
几年的体己话都白跟你叨叨了么?
心塞。
檀湘子即便上了床榻也是辗转难眠,反侧半宿,好容易捱到窗光微白,瞪着眼睛跳起来,立刻叫门上看夜的小厮奔去武德司查问消息。
小厮打着哈欠小跑出门,她洗漱穿衣吃过饭后,小厮还没回来,实在等不住,就站到大门外,朝东边武德司的方向张望。
没半刻光景,但见一匹眼熟的牲畜,臊头耷脑地甩着尾巴,从路口孤零零、慢吞吞地游荡过来。
可不正是那被西域番子拐跑的千里花斑小蹄子么。
“你还知道回来!”
檀湘子气不打一处冒,对着马脸抬手便要打,又不忍心真的下手,化作一声喜怒交加的叹息,重拍了拍它鼻子:“饿了吗?”
花马低低喘气,扇着长睫,把软软的鼻尖直往她脖上蹭来撒娇。
这时,小厮也带着一人匆匆跑来,到近处一看,是李存善。
“都卫。”李存善匆匆行了礼,满面凝重,近前一步,严肃低语道:“大事不好,土阎罗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