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湘子举起短管,一口咬开管盖儿,拔销擦火,朝天放出一记火哨。
只见一绺明亮的红光从她手中发出,拖着细烟蹿升上天,擦着黑夜攀到极高处,接着撒花一般散开,半息之后,乍然砰的一声,响彻当空。
火花四散,风吹如雨,红光映林,匝地繁星。
杨知水一个塞外来的,见此情景,以为是神秘精深的中原法术,不露声色地惊异着,目光顺着火星飘落,落到檀湘子脸上,不觉停住。
他忽然想起来了,自己小的时候,那个人也曾放过这种东西,还说中原人管这叫烟花,年节间燃放,除妖贺岁,灿烂漫天,场面十分热闹。
那个人还说,要带自己来看的。
想不到再见烟花竟会是眼下情形,一根独苗烟火显得孤苦伶仃,半点都不喜气,却不知她是几个意思。
庆祝自己将要被抓?
檀湘子不移目地盯着他,只怕稍一偏神,他就像上次那样溜得没影没踪。虽蒙着脸,但那眉眼不会有错,他非但不瞎,而且眸子贼亮,天生机警,熠熠泛光,一准是在打什么鬼主意。
正他二人各自揣测之时,一声凄惨的马鸣将思绪双双拉了回来,两人猛转过头,齐齐望向声处。
但见那老马实在可怜,半夜睡得好好的被人拐走、狂跑二十多里、腚上挨了一子儿不说,还让火哨的巨响给唬得飞了魂,四蹄乱蹬,慌乱地踢起一串烟尘,直往城里方向逃去了。
杨知水彻底无路可退,树下还有个虎视眈眈的女子,像是随时要扑上来。
他打量着最近的一棵树,盘算自己得花几分力气才能跳过去,然后再跳向下一棵、再下一棵……就这样一棵接一棵,兴许能逃掉。
“别做梦了,”檀湘子举鞭指了一圈,“逃不掉的,立刻下来,我算你自首,牢饭给你加个鸭头。”
杨知水摇摇头,抱紧树干:“这位女官爷,说话好不讲道理,我什么事儿都没犯,你又从何拷问?难不成就因我跑到花楼顶上喊了两声?这算哪门子的罪?你们管得也太宽了。”
“狡辩。”
檀湘子看也不看地往短管里填入一粒火丸,又问:“你给郭政的字条都写了什么?光是惊辱定海侯公子这一件,就能折你半条狗命。”
“嘁,那个死胖子。”杨知水轻嗤一声,拉下面罩叹了口气,“等明天,全城都知道了,你又何必问我?”
这次,他脸上没有络腮胡子,而除了那双炯亮的眼睛,其他的也瞧不太清,只有一个清爽的轮廓。
檀湘子脑中尽是他大胡子的糙样儿,对这张脸一时感到陌生,忽又想起一层罪名,便接着说:“番子偷入玉门关,无符无节身份可疑,光凭这点,我就能抓你!”
“这么一说……”杨知水想了想,笑眯眯地一点头,“倒也对,那你上来吧。”
檀湘子还真就想上树去抓他,不过猜这番子是想诱自己离开马背而趁机抢马。
自己若是他,也仅剩这一法可行。
所以此时绝不能被轻易激将,只能等待援兵。
“都卫!”
秦无风的声音从后乍起,随即奔涌来一片蹄声。
他身后不光跟着方顺和李存善,还带来了水阎罗这一门的全部察事,拢共三十人马,在空旷处颇显声势,竟似漫天铺地,震得树枝剧颤。
“嚯,好大的阵仗。”杨知水不乱反喜,遮好面罩,一笑道,“明白了,都是被那烟火招来的吧?”
檀湘子:“那叫火哨,他们有臂弩,不想挨箭就滚下来。”
“火哨啊,受教。”杨知水笑得更灿烂了,“你们中原的东西还真是奇妙,今日算是学着了,都卫啊,在下初来乍到,往后的日子,还请都卫大人好好指教指教。”
指教你个头!檀湘子从未见过如此啰嗦之男,刷地把脸拉黑,低叱出招:“找死!”
她扬手将九节鞭镖头甩去,鞭链簌簌飞出,响环声声慑人,不由踩镫站起,身子离开马鞍半尺有余。
杨知水两眼一眯,当即瞄定时机,撤手离树,与上扬的镖头擦面而过,如风如影一般朝着马背刮下。
他顺势转臂两绕,把三尺六寸的鞭链缠上自己手臂,一拖一拽,竟从檀湘子手中卸去,又出另一手揽着她后腰,往前轻轻一托,转瞬,两人前后紧贴着坐于一鞍。
檀湘子未曾眨眼,就被他从后环箍,兵器也被缴脱,顿觉头顶劈出个焦雷,羞怒交加,猛力扭身要反手回击夺兵。
可随即便有三支银镖抵住她咽喉,传来一丝冰凉且尖锐的杀意,已嵌出三点血迹,且他身手极快,任谁也不会不顾性命。
杨知水一手举镖劫持,一手勒缰掉马,对着匆匆而至的三十察卫沉声低吼:“想她死,尽管上!”
他神情倏然冷肃,音色寒凉彻骨,与方才嬉皮笑脸时判若两人,气息却温暖地呼在檀香子耳边,她皱眉避开。
秦无风见檀湘子被俘,心中大急,抽刀厉喝:“放开她!饶你不死!”
三十察事同时举臂瞄准,前臂上一张张精巧的臂弩豁然张开,伴着机括扣嵌的脆响,箭矢入槽。
众人凝神以对,箭尖儿披霜带月,冷光四射,一令即发。
杨知水面不改色,勾了勾嘴角:“那就是臂弩么?长见识了,想我跟她同归于尽?我不介意。”
他话间,秦无风与檀湘子遥遥换了个眼色。
“放箭!”檀湘子冷静命令。
“???”杨知水暗骂一声,在她耳边低语:“你真是疯子。”
檀湘子侧脸往旁转了半圈,冷嗤以鼻:“你太不了解武德司。”
凭她与下属的默契,只要此人掉头转身露出后背,察卫立刻放箭,便能将劫匪一举射杀,而不伤人质。
“呵,是么。”
杨知水忽然压着檀湘子后背往前倾下,用勒缰的手拍了拍马脖,又轻踢两下马肚,这马儿竟就听懂了话儿一般,交错四蹄,开始逐步倒退,稳健地朝暗林中退去。
“……”
这下换檀湘子在心里问候他祖宗。
杨知水得意道:“你也不了解我。”
“我早该在玉门关扒了你的皮!”
“哦?你不都扒光了么?还没看够?”
“你!”
檀湘子扭项要骂,细软的皮肉却正撞在三支银镖上,虽未动颈脉,但已伤皮肉,霎时便有鲜血渗出,三路殷红汇聚一道,细细顺着脖颈流进衣襟。
“慎着,”杨知水严声提醒,“刀剑无眼,我很是个怜香惜玉的。”
檀湘子嗔目说了些什么,八成在骂人。
秦无风这边听不见,但她脖上血迹格外扎眼,直叫人不敢妄动,察事们只要稍敢上前一步,那三支镖就真能扎进去。
秦无风眼睁睁看着两人一马渐渐远离,心里却是犹豫不决,久未下令。
众察事举弩不发,始终不得机会,最后只得看着他们消失在疏林的夜雾之中。
方顺傻眼错愕地问道:“副卫,咱们都卫这、这是被……掳走了吗?”
秦无风咬紧牙根,攥拳下令:“乙队速速回城,通知灵大人增派援手,其他人随我进林,切不能叫都卫有任何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