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平王被杀,因鸟乱而推迟的冬祭大典被迫取消。
行宫当晚就调来了更多禁军彻夜守卫,次日天一亮,少年皇帝一家及众官都在严格的保护下回到安京。
至于杀死卫宵的人,禁军封山三天三夜仍无结果,不过在坍塌的冰瀑边有不少发现。
“除了打斗的痕迹,现场还掉落了一只东平王府侍卫佩刀,初步推测属于秦无风,另有轻弩一具,银镖一支。”
禁军头领进宫面圣,在幽兰书宫将搜索的结果如实禀报,命人端来那些证物。
书宫里站满了大臣,皇座交椅上坐着卫泽,两边上首是北静王卫宪和老宰相杜仲,太后则在里间的屏风后旁听此案。
卫泽丝毫没有死了叔叔的悲痛,一滴眼泪都没掉,整个人乖乖巧巧,像个等待礼物的孩子。
众臣稍加谈论,大理寺卿便让吴修远去鉴定那支银镖。
这回他带来了卷宗阁收藏的几只风无影镖,一一在众人面前展示、比较,证明尧山的两只镖的确属于真正的风无影。
大臣们纷纷疑惑:“当年的风无影……跟东平王有什么关系?”
而若说有关系,那也应该是……
不少人神情微微一妙,都把余光悄悄瞟向卫宪——那个十六年前曾和风无影在皇宫大殿顶上打得不可开交的男人。
直到今日,人们还不知道他俩为什么打起来。
卫宪注意到了这些视线,不以为然:“那个侍卫是怎么回事?”
众臣不知情况,面面相觑,而后一齐看向了站在最末的东平王府长史刘侃。
主子惨死,刘侃便如浑浑郁郁的丧家之犬,有点魂不守舍,此时被内官提醒了一下,才缓过神来,立即上前答话:
“回禀北静王,侍卫名叫秦无风,乃我家主君身边的近卫,曾是武德司的一名察事,一年前武德司整顿改制,此人也入狱过一段时间,经查无罪,又得主君赏识,被收入王府,因能力出众、武技过人,上月刚刚拔擢为近卫长。”
“武技过人?”卫宪不以为然,斜眼微睨着前面桌上那把刀,“那怎么连佩刀都掉了?”
刘侃无言以对。
有几人轻蔑地哼了哼。
这屋里大概有一般人都心知肚明,卫宵跟前的红人下属,能是个什么好东西?死他一个,也就少死一批无辜人。
卫宪:“既然他曾是武司察事,灵玄机,你应该知道他吧?”
所有人齐刷刷地扭头看去,卫泽也伸长了脖子。
灵玄机总是躲在人群后面,想假装隐身,但总会被隔空点名。
这时不露声色地在心里一叹,面有为难地出列回道:“回禀王爷,确有此人,办事算得上可靠,然而在当年的武德司中,他的身手谈不上过人,只能说是优良,不过臣也一年未见他了,不知进益几何,或许真如刘长史所言吧。”
话间,他趁机看了一眼那刀,刃上有些细密的划痕,自上到下,斜斜地箍住了刀身。
不像是普通刀剑所致,而是被某种锋利且柔韧的东西缠绕。
“……”
灵玄机心中顿时生出一个猜想,却并未说出,不露声色退回了队列。
……
……
朝中对尧山之变噤若寒蝉,民间倒是传得有鼻子有眼,也不知从哪打听到了现场有风无影镖的事。
“但凡被风无影盯上的,没有一个是干净的。”
“东平王怕是早被那风无影给卯上了,去年定海侯落马就是给他的警示。”
“前些年,东平王不显山露水的,叫人以为是个与世无争的闲王,可你瞧去年武德司一失势,他立马就抬头了,恐怕是在暗中积蓄力量攒着劲儿哩,不然怎可在短短一年之内,就获得朝中半数支持,还总揽边疆政务,与北静王分庭抗礼,北静王也未必就没有除之之心。”
“是啊,这东平王死了,受益最大的自然是北静王啊,会不会是他在幕后主使?”
“我觉得不像,谁不知道北静王宽宏仁厚,深得先帝所托成为辅政大臣,应当不至于做出这种残害手足之事,依我说,一定就是风无影干的。”
“真没想到,风无影居然还杀人。”
“不好说呢,我反正是不信的。”
这瓜没吃多久,北方突厥突然发兵攻肃,除了戍守北境的十万大军,朝廷又增兵十万北上支援,两军交兵已过去半月,大肃捷报频传,很快稳住了边境局面。
“我听人说,在北境传来战况之前,增援的十万兵马就已经在狼山部署了,仅用三天就直接开到前线,像是早就知道突厥会南攻似的,不然哪能这么快平定?”
“东平王死了,紧跟着突厥人就搞事情,这二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
“现在朝中大臣纷纷上折子弹劾东平王,说他勾结突厥人,看来还真有关联。”
“勾结外敌攻打自己的国家?他脑子坏了?有什么想不开的?”
“多去读读史书你就明白了,不少居心叵测的内臣利用外敌帮助自己在国内争势,或是制造混乱,企图从中牟利,这种事情屡见不鲜,只要自己能得益,弄出什么乱子的,他们也无所谓。”
“这样啊,可东平王都已经王爵了,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图什么呢?”
“当然是图一个皇位啊。”
“啊?这……”
“不过么,多行不义必自毙,机关算尽,到头来把自己搞死,还落得一身骂名,才是可笑呢。”
……
……
大肃打了胜仗,赶跑了来势汹汹的敌人,还擒获贼首,抓了个突厥王子。
大捷战报贴到城门前、市集上、宫门外,和许多热闹的地方。
人们纷纷围观,口口相传,一阵从众的喜悦过后,还得各自回家做饭。
城东。
少年像只急急忙忙的小鹿,快步流星冲进了全员恶人的快活街,飞也似地进了一掷庄。
庄子里乌烟瘴气,摇骰押注赌得昏天黑地,少年好不容易挤到后场的楼梯边,当即被一个又高又大的疤面大汉拦了下来:“上哪儿去?”
“大舅,是我啊,馒头。”馒头抹了一头的汗,“公子还在里面吧?快让我进去!”
大汉当然知道是自己的外甥,把粗眉一压,沉声质问:“看你急得这猴样,什么事?”
馒头来不及解释,急得原地直跳,活生生跳成了一只暴躁猴:“快快快!十万火急!火烧眉毛!”
他闹腾地挠着大汉的胳膊和肚子,硬是从他身边缝隙里蹿上了楼。
“这孩子。”大汉无奈地笑了笑,只一下,接着就板起可怖的脸,继续守好这个楼梯。
馒头上了楼,推开房门进去,又赶紧砰地合上,扫视一圈。
屋里充斥熬药的苦味,墙边榻上坐着一个闭目养神的年轻人,面前案上煎了一盅难闻的药,已经沸腾,暗褐色的泡泡噗噜噗噜顶着盖子往上冒。
年轻人皱着鼻子,愁眉苦脸地揭盖舀了一勺。
“晏公子,”馒头来到他身边,“都察院的惠公子要我给你送来这封信。”
说着,从贴身的底衣里摸出一封被捂的热烘烘的信封,双手递来,上面还沾着少年的汗。
晏玉涵接过信,朝他笑笑:“有劳——咳咳。”
馒头连忙接过勺子帮他盛药:“公子伤病未愈,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
晏玉涵微微欠身:“多谢,”
他看完惠谦的信,工工整整地对折,慢条斯理地撕成八片,一片接片地塞进小火炉里烧了。
就在今天早朝,皇帝颁布一则诏令,昭告天下东平王卫宵的数条罪行。
其一,勾结突厥王子,偷渡细作入境,扰乱超纲,出卖内情,欲借外部势力牵制朝廷,意图篡位谋反。
其二,以美色财帛贿赂边防要员,擅自撤换朝廷重臣,监视宗亲,栽赃陷害,党同伐异,招降纳叛,企图把控朝政。
其三,天成二年,指使他人毒害前武德司察事都卫钟坤,天成三年,企图杀害都察院知事晏玉涵。
其四,在天成二年武德司案中专权滥刑,枉杀无辜。
其五,与前定海侯郭文昌及其子郭政交易权钱,包庇其亲属卖官鬻爵,涉及多桩民间冤案。
数罪并罚,从重处之,其人虽死,其罪不赦。即日剥除东平王王爵,举家贬为庶民流放,变卖家产奴仆充公,王府官吏相关人等皆依律惩处,绝不姑息。
卫宵早年看似不得志,沉寂多年无建树,暗中却从没闲着,
这当然不只是卫泽一个少年能成的事,是许多站在他身后的大臣鼎力辅佐,君臣同谋才能完成,其中就包括晏玉涵。
这一年来的努力没有白费,而他查案逐渐深入,预感自己会被对付,就提前交代给惠谦。
好在惠谦不负所托,拼命藏下了证据,撑住了都察院这一环,和其他几部同时并案,才最终能给卫宵治罪。
也果如晏玉涵所料,就在他将卷宗交给惠谦的第二天,自己就遭到了暗算。
有人在深夜把他打晕,套了麻袋掳走,脚上绑着石头扔进了河里,不过出奇的很快就被人救了起来。
晏玉涵后来才知道,这是快活街的人,自称九通镖局龙万里的手下。
一早就在暗中保护着他了,但到底是谁人所托,那人也不知情,只道是龙万里的命令,之后就把人送来一掷庄养病。
他被人打晕,还呛了不少水,昏迷了几日才慢慢苏醒,之后就藏在这里直到今日。
馒头还是个孩子,不懂那些凶险的明争暗斗,他看晏玉涵的身体总不见好,担忧地问:“到底是何人暗算公子?要是查出来了,就叫我大舅去揍他一顿。”
晏玉涵失笑,摇了下头:“不重要了。”而后看向窗外,轻轻舒出一口气,“我好像,可以回家了。”
风轻云淡,仿佛心中未曾波澜。
但他仍有遗憾,觉得自己与一个真相擦肩而过,并且永远都不会知道了。
……
……
安京城郊。
山居的木门“吱呀”一声开了,老人走进院子,舒朗地撑起腰背,看了看天。
冬阳和煦,雪林森幽,瞧着就令人心情大悦,他拿起扫帚扫雪。
树梢飞落一只金枕黑雀:“叽咕——”
远处有人踏雪而来,沙沙的脚步由远及近,三个人,在篱笆门外戛然而止。
老人没有抬头,继续将雪往两边拨着,在院中清开一条小路,亲切得像是自家爷爷那样说道:“既然来了,何不进院坐会儿?”
来人没有应声,只隔着篱笆默默看着他。
有些残雪冻在了地上,老人扫得略显吃力。
因为只有一只手。
他没有左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