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高高低低并排站着,檀湘子,杨知水,洪错。
檀湘子一身白裘斗篷,在雪后暖阳中是那样干净、剔透,沉静的目光下,似有一种无可奈何的看破。
不过一年时间,老人须发全白,穿着粗履麻衣,结实的身板配上院里的斧头桩,俨然一个在山中砍了柴一辈子柴的老樵夫。
然而风骨不变,举手投足皆是苍劲,仍如当年武德使那般的威严厚重,不过脸上多了几分柔和,让他看起来更能接近。
“总使……”檀湘子嗫嚅。
老人没应声,将扫帚往门边一靠,自顾自地进了屋。
正如冯京书所想,元崇鹤果真没死,他要是轻易死掉,也就不是那个武德使了。
檀湘子目睹元崇鹤被斩首,断了的左臂证明那就是他,无可置疑。
可已经死去的人这会儿又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她心中不惊不喜,更像是一种被欺骗的失望。
而洪错,当时身在江南,并未亲眼看到斩首的一幕,但他对这个真相一点也不意外,金蝉脱壳,看起来很像是元老狐狸会干出来的事儿。
檀湘子摘下帽兜上前,杨知水与洪策紧随其后,在屋外稍停了片刻,环顾聆听,确认周遭没有埋伏,才跟着她进去。
像是早知有客会来,窗下已经烹好了一壶茶,角落里静静焚着安神香,檀湘子仿佛回到了武德司的静室,身体放松下来,而心神不懈。
元崇鹤慢眼打量了杨知水,见他虽长着一双番人的眉眼,但面庞轮廓酷肖故人,不发一问,心里已然明白许多。
冥冥之中,早有定数。
他们在桌边落座,四人正好围了一圈。
元崇鹤好整以暇摆上三只挂釉陶杯,舀了茶,瞥一眼杨知水的肩膀:“小兄弟受了伤,那儿有木枕,可以拿来一靠。”
杨知水微微一愣:“多谢,不必。”
元崇鹤白须下的嘴角扬了扬:“自便。”
檀湘子满腹的疑惑正待问出,他往窗外的树梢抬了下下巴:“你们是跟着它找来的吧。”
那只名叫橘皮儿的金枕黑雀,在小小的枝丫上窝成一个团,眯起眼睛晒太阳。
檀湘子循目看去:“……是。”
“金枕黑雀,当真灵物。”元崇鹤捧着茶杯,目光露出几分赞许,“你长进不少。”
檀湘子无话可接。
元崇鹤:“满朝文武皆在尧山,卫宵出事,封山后闲人难以进出,灵玄机定会设法与我联系,你也早知他会用渡鸦,毕竟这是木阎罗的老伎俩。”
檀湘子点头。
当初她设想,如果元崇鹤没死,那一定另有图谋,他要继续知晓朝中发生的事情,最有可能联系的人就是灵玄机。
这两人从前总是神神秘秘地关起门来谈事,灵玄机可谓他心腹中的心腹。
所以,当檀湘子用猪血伪造现场,让所有人都以为卫宵伤重失踪时,立即引起了灵玄机的反应,放出渡鸦传信,金枕黑雀就跟在后面找到了元崇鹤隐居的地方。
事情进展还算按部就班,只是卫宵死得有些突然,都不给她拿来当做人质的机会,就被秦无风一箭射杀。
不过后来幸亏秦无风背着卫宵引开大量禁军,檀杨二人才得以突出重围,未与禁军正面遇上,之后顺利到了西边山谷和洪错接头,这才连夜离开了尧山。
檀湘子仍有遗憾,卫宵不是死在自己手里,她很想看他跪在自己面前,像个囚犯一样受死的表情。
至于秦无风,路是他自己选的,旁人多说无用。
四人陷入了短暂的沉默,先后拿起水杯,元崇鹤轻叹一声:“一切都不出我的掌控,唯一的变数,就是你。”
檀湘子杯到口边,又放回了桌上。
元崇鹤知道他们来此的用意,无非就是想将事情问个明白,现在万事落定,告知也未尝不可。
“卫宵积蓄多年,甚至不惜勾结突厥来为自己篡位而谋划,但他忌惮武德司,始终不肯露出真面,叫人无可指摘,无处下手,若不加以制止,则日后必生大患,而要想让他露出真实意图并落下可以抓住的罪证,除非……”
他啜一口茶,轻飘飘地说了五个字:“武德司覆灭。”
“啪——”
洪错拍桌,暴跳而起,几乎是指着元崇鹤的脸骂了起来,“你说得这样轻巧,你知道武德司因为你的算计,多少人获罪被杀?多少人死在流放的路上?”
元崇鹤面不改色:“获罪的,本就有罪,尤其是你金阎罗手下的那些,哪个不曾滥刑逼供?哪个不曾为了破案不择手段甚至弄虚作假?武德司不是什么干净的衙门,他们也只是受到了应有的惩罚。”
洪错哑然,脸上黑一阵、红一阵,闷气坐了下来。
元崇鹤继续道:“武德司覆灭后,卫宵果然起势,日渐膨胀,但他也很周全,北境外的突厥兵就是一招暗棋,一旦自己出了事,便可将突厥大军作为要挟的筹码。
“故而此事不可操之过急,我本想等卫宵露出嘴脸,在朝中大肆倒行逆施,以坚定众臣反他之心,甚至于等他忍不住逼宫,便可彻底将他拿住永无翻身之日,却不料被你生生提前了计划。
“那突厥王子也在谋求储位,他与卫宵两人各有所需才会沆瀣一气,断了联系就知事情有变,则必然发兵南攻想要获得战功。
“那次出兵的确有些匆忙,幸而赶在了突厥前面,提前做好迎敌准备,最终大获全胜,也罢,从结果来看,不失为一种圆满。”
所以,一年前震惊大肃的覆灭,是他和灵玄机,甚至还有卫泽在一起谋划的一出自导自演的自戕戏码,为了捧杀卫宵。
现在想来,灵玄机上任武德使,让人们以为他是那个鸠占鹊巢的小人,以及武德司里所有人消极怠工的现状,都是元崇鹤一早的安排。
武德司已经空余一个虚名了。
“圆满么?”檀湘子目光轻垂,在得知真相后,看他的眼里多了种陌生的冷意,“那些无辜而死的人,他们的命,怎么算?”
元崇鹤沉默片刻:“大势之下,岂有个人?用一千人去换大肃万世的太平,孰轻孰重,如何取舍,不必我多说。”
杨知水冷冷道:“那你怎么不去换呢,还弄了个替身为你去死,莫非你元总使生来特殊,这条原则在你身上就不作数了?”
这正当,一只蚂蚁顺着桌腿爬了上来,在桌上溜达一圈,被困在了一粒水滴里。
元崇鹤目光平静,伸出拇指轻轻将它碾死,白胡子动了动:“人各有命,既有蝼蚁,就有大树,你不得不信,有些人的确是不一样的,不然千古史册上,为何留名的是他们而不是别人?”
三人无话。
总使还是那个总使,总是用充满威信的语气、淡淡道出这世间令人无力的真相。
屋里寂静良久,檀湘子开口道:“我还有一事不明,圣上是先帝独子,白纸黑字册立的储君,还定了四位辅政大臣,卫宵哪里来的自信?认为自己可以成功夺位?”
元崇鹤了解这丫头的脾气,对不明白的事情一定会刨根问底地,与其等她百般追寻而弄得满城风雨,还不如从自己之口透露,也好叫她到此为止。
他看着檀湘子:“我可以说,但只告诉你一人。”
杨知水和洪错对视一眼,并无多言,相继离开,站在院中等,想着一会儿悄悄偷听。
“再退,”元崇鹤冲他们皱起白眉,“退出院子。”
两人无奈,便往外走,元崇鹤一直看着他们走到篱笆门边,又摆了下手:“再退五十步。”
杨知水:“……”
洪错:“……”
直到他们站到了很远的雪林里,元崇鹤将门窗关上,过了两三句话的时间,才对檀湘子道:“卫宵手中握有一个把柄。”
檀湘子:“……是什么?”
……
……
此时林中,杨知水套上一双羊皮手套,揉着伤肩,看问洪错:“今日过后,有什么打算?”
他戴着厚重的皮帽,托了下背后捆得结结实实的哨棒,笑出一团团白气:“继续做个假和尚,吃喝玩乐,云游四方。”
“不回武德司做你的金阎罗了?”
“切,不稀罕。”他嗤了一声,“再说哪里还有什么武德司?一年前就没了,现在这个就是一纸糊的,连灵玄机都要辞官,剩下那帮饭桶能干什么?一百多年的衙门,这就算完了呗,只可惜了我金阎罗的鸣金堂,以后还不知给谁瞎他娘的糟蹋呢。
“不过话说回来,老元头儿还真够狠的,怕是早就酿着这出戏,我查到他十几年前就不知从哪儿找来个与自己样貌相仿的倒霉蛋,为了使他成为自己的替身,还砍去那人的左臂,生生把人砍得跟自己一样,就是为了在神龙门上斩首,做给卫宵看。”
杨知水:“卫泽看似年少,其实厚积隐忍,想必这次谋划他也是置身其中的,在灵玄机的教导下配合行事、颁布旨意,将卫宵捧到高处,再狠狠把他摔死,大肃有如此君主,不知是祸是福。”
洪错:“这个我们可就烦不了喽,老元头儿也算是功成身退,牵扯那么多秘密,小皇帝搞不好来一招鸟尽弓藏,谁也救不了他。呵,不说那些乱七八糟的,你呢?什么时候娶她?这才是正经事啊。”
杨知水憨憨一笑,吸了下鼻子:“咳,这个么……呵呵,快了,不过我还有些事情没弄明白,想等这些都过去之后,再好好计划。”
随后,木屋门开。
“这个秘密权当弥补对你的亏欠。”元崇鹤背手转过身,下了逐客令,“你们该走了,往后别再找我,也找不到我。”
除却养育和教导之恩,檀湘子从这人身上找不到半点可以使她留念的地方。
甚至于憎恶。
但她还是在他身后叩首一拜,将二十多年的凉薄情分止于一礼。
檀湘子:“此后再若相见,你我便是仇人。”
她撂下这话,一步也不停留,踩着他扫出来的小径,扬长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