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在郊外作别,洪错骑马往南继续当他的假和尚,另两人还要留在安京一段时日。
城门张贴的海捕文书上早已换了面孔,没人再揪着水阎罗不放,她终于得以像以前那样,光明正大地走在安京的街道上。
正月的城中热闹非凡,沿街摆满了火红喜庆的小摊。
人人都有各自的奔头,家家都有各自的欢喜。
檀湘子不禁把元崇鹤话翻出来踩了一顿:泯然众人,安安生生,无变无灾的日子,怎么就不是一种幸运?干嘛非要去挤那青史留名?
她挑了个摊子坐下,点了两碗面和一盘羊肉。
没人发现她是当年那个一身玄青蟒甲服、骑着高头大马、引人注目的威风女武官。也许再过几年,提起五行阎罗,人们都不知道是个谁。
她现在就是个披着白斗篷的漂亮姑娘,肤白如雪,眉梢微扬,柔和的杏眼中带着点儿洒脱的英气。
“檀都卫么?”可有人认了出来,“好久没来了呀,尝尝我这新口味?”
是胡万糖人的胡万,在隔壁摆摊,伸着脖子看来。
檀湘子欣然过去光顾他生意,包了两袋糖,手里还攥着一只小糖鸟:“胡伯啊,别再这么叫我了。”
胡万一拍脑门:“对对对,不叫都卫了,那就……檀姑娘吧。”
两人寒暄了一会儿,杨知水在街对面买好了东西回来,见面已端上桌,就招呼她过去吃。
檀湘子颔首浅笑,看着他,两颊晕上了淡淡的绯红。
她眼中的神采,若说从前是清冽的秋水,冷飕飕地流过人心,那现在则如甘润的温泉倾注到眼前人身上。
杨知水买了一堆东西,风尘仆仆,在她面前放下个大铜铃,似乎是道士捉妖的那种。
“摇一下。”他兴奋得像个大男孩。
他就是一个大男孩。
檀湘子不明所以,但也摇了摇,咣啷咣啷响了几下,没什么不同,就是一个普通的铃铛。
然而片刻之后,人群另一头起了些骚动,许多人捏着鼻子走开,给后面一匹没有主人的骆驼让路。
骆驼在安京不算稀罕,但一般都有番商牵引,这种没主人到处乱跑的,应该很快就会被逻卒给拉走。
那骆驼眼神慵懒,款款迈着步子,走到檀杨二人的桌边,三瓣大嘴唇吧甘草嚼得口沫横飞,糟蹋了两碗面。
“……”檀湘子疑惑地看过去。
杨知水把缰绳往她手里一放:“送给你,喜欢么?”
檀湘子:“……你什么意思?”
“它以后就跟你姓了,你想取什么名儿就取什么名儿。”
“……”
骆驼味道大,熏跑了几桌客人,面摊小店家很为难,杨知水大大方方给他陪了钱。
不少路人驻足围观,对着骆驼指指点点,有些人还掩嘴窃笑。
一只骆驼有什么好笑的?檀湘子不大自在,坐不住了想离开。
胡万偏偏过来凑这个热闹,瞅着杨知水的蓝眼睛问:“檀姑娘,这位是……”
“我不认识他。”她放下钱就走。
杨知水赶紧拎起大包小包,往骆驼背上一挂,边走边摇着铃铛,骆驼不用牵,自己就跟了上去,他跑,骆驼也跑,叮叮咣咣了好一路。
转眼,檀湘子已经走掉大半条街,拐进一条巷子把自己给藏了起来。
杨知水好不容易追上去,把人拉住,一手撑在墙上,凑到她耳边道:“什么叫不认识我?昨晚在床上,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
檀湘子炸红了脸,当即朝肚子上送了他一拳。
杨知水一个抽搐,大虾似弯了腰:“痛痛痛……”
檀湘子红着脸,捋了下头发,强装冷漠:“你再演。”
“我没……”杨知水痛得站不起来,满脸涨红,“好像……真的扭到肩了。”
他那日被卫宵用弩箭射伤,虽无性命之忧,但也击伤了胛骨,很长一段时间都使不上劲,别说出镖,就连提筷也不如从前得力。
檀湘子亲力亲为帮他换药熬汤,一点一滴照顾他,才终于恢复到从前的六七成,想要完全康复,还得花上很长时间。
眼下看他模样痛楚,只怕刚才那一拳真的牵连到了肩背的筋脉。
“我……下手重了?”檀湘子搀着他胳膊,满脸担心,“你没事吧……”
杨知水眼中闪过一丝精明的笑意,突然站直了身,捧住她的脸,不由分说,深深吻了下去。
“你——”她又惊又羞,想推开他,然而只轻轻捶了一下,就被吻化了一般,不由自主环上他脖子,融进他的怀里。
迷离间,她突然觉得周围渐渐变臭了,是一种热烘烘的兽气。
眼角微启一条缝,陡然发现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从旁边盯着自己:骆驼要把毛茸茸的大嘴唇撅过来了!
她一把抵开杨知水,指着骆驼问:“这到底什么意思?它怎么一直跟着我们?”
骆驼本就高大,挂了包裹就更宽,刚才在巷口卡了一阵子,这会儿终于挤进来,像是认准了人手里的铃铛,铃铛在哪儿它在哪儿。
杨知水舔了舔满嘴的红口脂,再次送来缰绳和铜铃:“你就收下吧。”
“不,弄不清原因,我不收。”
杨知水凝目与她僵持了一下,忽地把眉一拱,整张表情软了下来,以近乎恳求的语气撒起了娇:“收下嘛……”
檀湘子:“……”
……
……
两人带着骆驼,来到游番街看望阿姆罗一家,小瓜开心地围着他们直跑。
老太太瞧见骆驼,心事重重地把杨知水叫到一旁,用楼兰话问:“你阿妈知道么?”
他偷偷一乐:“等我回楼兰,她就知道了。”
“那她知道么?”阿姆罗瞥一眼檀湘子。
杨知水笑着点头:“快了快了。”
阿姆罗恨不得拿拐杖敲他脑袋:“你可想清楚,她要成为的可不光是你的妻子,那可不是开玩笑的事。”
杨知水收起一脸的顽皮,神情登时变得认真起来:“我既然认她作了妻子,,月祝放心。”
阿姆罗:“罢了,你既心意已决,我也只能在月神像前为你们祈福。”
“多谢月祝。”
桑都媳妇笑盈盈的,对着檀湘子直道喜,而她不明白喜从何来。
“楼兰男人送女子骆驼就是求娶之意,女子收下骆驼,那便是答应了男子的,两人好事就算是定下了。”
檀湘子:“……”我就知道。
“不像中原,没有什么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两情相悦就能成婚,当初桑都也送了我一匹大骆驼呢,可后来都给他自己驼货去了。”
檀湘子看似淡定地笑了笑,紧接着就朝杨知水飞去一个眼刀。
他背脊一凉,慢慢回头接住她的视线。
然而,并没有任何的兴师问罪,她的目光倏忽化作一缕春风,又似暖香,似轻纱,温温柔柔抚了过来。
她答应了。
……
……
将骆驼暂放在阿姆罗家,两人接着往路上逛去。
安京城中早已撤了宵禁,临近正月十五,熙熙攘攘的夜市沸腾起来,每一晚都繁闹得像是元宵之夜的预演。
两人买了两只鬼脸面具,挥着纸做的棍棒打打闹闹,又在戏台前看了一出赵氏孤儿的的戏。
杨知水试探地问道:“白天,元崇鹤都跟你说了些什么?”
檀湘子轻轻一笑,敲了下他面具的鼻子:“起了誓的,不能说。”
他叹了口气,又回想到戏里的情节:“一直没问你,怎么没跟他提到冯京墨的事?那是你爹,你们冯家不是因他陷害才被灭门的么?难道不想替父报仇?”
沉默良久,她从面具下望来一双平静的眼睛:“像戏中赵武那样?杀了屠岸贾?”
“是啊。”
“你知道屠岸贾是杜撰的么?”
杨知水微微吸了一口气:“还有这种事?”
”其实今天在山居……”她顿了顿,“他要我拔刀杀了他。”
杨知水静静听着。
“我也的确拔了刀,但没杀他,削了一个桌角。”
“你想杀他么?”
檀湘子:“不瞒你说,当有不止一个人告诉我,我是冯京墨的女儿或是我长得多像我娘时,其实我都没有什么感觉,很不真实,毕竟过去了太多年,我成长的年岁里没有亲生父母,也没有被灌输这种事情,无法做到为了几乎陌生的人而去杀了从小就认识的养父、师父,即便我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甚至于虚伪至极。
“已经发生的事情不会改变,我不想我的后半生都陷在复仇的泥潭里,被仇恨牵着鼻子走,仇恨,很容易被人利用。我希望我走的每一步都是出于自己的决定而非别人要我去干什么,我还有更多的事情想做,还有人等着我去珍惜。”
她说着,牵住了杨知水的手,他紧紧回握过去,想将自己身上所有的温暖都给她。
“不过……”檀湘子微微哽咽,稍偏过脸,藏住眼里噙着的泪,“既然让我知道了真相,生为人女,我不可能毫无反应,或者说,我不该毫无反应,也不该忘了那个仇。所以我才对元崇鹤说了那样的话,日后再见便是仇人。”
杨知水摘掉她的面具,轻拭了她的眼角:“如果真的再见了,你还会杀他么?”
檀湘子垂下目光,睫毛一颤,落下一滴温热的眼泪,化在杨知水的手心。
“但愿永不再见。”
一段话落,两人并肩无言,半柱香后,走到一段昏暗的大街。
此处有座衙门,大街以衙门的名字命名,而这里远比其他地方冷清不少,路人寥寥,人气稀薄,车马经过都加快了速度。
衙门外杵着四个困顿的守卫,二人路过门前时,看似不经意地抬头瞧了一眼。
武德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