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要进入守卫松懈的武德司简直易如反掌,檀杨二人随便一个闪身就翻了墙进去。
院中既没人巡逻,也无人职夜,连灯都没点一盏,怪不得被朝中大臣暗地里笑话是“纸糊的衙门”。
还是烧糊的纸。
烧毁的天网阁已被拆除大半,只剩一楼的骨架废墟,四下空寂,几根巨柱孤零零地矗立。
若是从空中俯瞰下去,好似繁华迤逦的都城突然被剜走了一块,赫然留下一个漆黑的、丑陋的疤。
曾经收纳天下机要的楼阁不复存在,被檀湘子一把火烧了个精光。
“没什么好遗憾的,”她这样说过,“存在地上楼里的卷宗都是没用的东西,无非各地官员的监视记录,每过一段时间就要清理一次。”
真正有用的东西全在地下。
在江南时,洪错曾告诉他们,武德司建造之初,八门梯井便是为了长久保存卷宗而考量,往地下深埋巨石与外界相隔,在石壁覆上湿润的泥土进行阻燃,如此一来,哪怕地面上的楼阁在瞬间烧成灰烬,火势也无法蔓延至梯井内部。
不过眼下,杂乱的废墟之中很难再找到通往地下的密道,即使找到也很可能已经坍塌,机括受损无法开启。
檀湘子想起元崇鹤的静室,那里是一处出口,也可以是入口。
静室还是原来的样子,地板积满灰尘,看上去很久没人打理。
月光洒进来,照在了落灰的香炉上,好似覆了薄薄的一层霜,浮灰飘得悠悠荡荡,人从旁边走过,带起的风将灰尘打了个旋儿,兜着圈子落下。
屋里似乎残留着安神香被捂了一年多的陈年气味,那种味道已经渗入地板和墙壁的木头中,气味,将发生在这间屋里的记忆保存了下来。
檀湘子逡巡着视线,看到墙上还刻着自己每一年身高的划线,有自己划的,也有元崇鹤帮她划的,旁边仍留着小时候在听元崇鹤授业时坐过的蒲团。
当时被她调皮地涂了好些颜色,标记为自己的东西,元崇鹤为此严厉地批评了她一顿,但后来也没给别人用过那垫子。
她的视线将那些旧物一扫而过,心里微微泛酸,但无更多留恋,走到一面墙边,直接找到那张靠墙的条案,而上面作为启门机关的枯莲却没了。
“暗门开着。”杨知水警惕地说,取出萤月坠,照亮周围的痕迹,“这里有个没落灰的圆,应该是原来放莲瓶的地方,这里还有另一个人的脚印,门边的灰尘也被推开了,都很新,看来不久之前有人来过。”
檀湘子沉目想了想:“小心。”
两人鱼贯走入密道,触景生情,檀湘子忽然想起,一年前自己也是和杨知水站在这扇门的背后,听到外面灵玄机在和一个人说话,而那人始终没有出声。
综合种种想来,那人之所以能擅自出现在静室而不被人发现,会不会就是元崇鹤为斩首而准备的替身?他是在提前适应武德使的身份?那他知道自己是要替别人去死么?斩首那日,那个替身过于镇定,可以说是满心赴死的样子,就说明他知情,并且毫无怨言,忠心耿耿地扮演着元崇鹤,甚至骗过了檀湘子。
或许答案就在通道的尽头。
不知为什么,她觉得这条通道好像没有上回长了,没多久就走到了头。
厚重铁门同样也已经被人开启,敞开了一半,像是在迎接他们的到来。
巨大的地下密室依旧空旷潮湿,悬吊的铜台上还留有两人打斗的痕迹,他们在旁边停留了片刻,相顾一笑,而后继续向前,进了离门。
要找的东西,就在八门梯井内。
在姑苏冯家老宅里,冯京书给了他们一箱东西,是十六年前冯京墨在出事之前带回老家托他保管的。
箱子里有几支银镖,从镖的形制基本可以推断这是风无影的行头。
杨知水一直随身带着一枚他爹留给他的镖,之后他自己仿做的镖也都是参照那个形状,只不过用料上差了很多。
箱子里除了镖,还有一些暗器和财物,其中有一枚写了字的竹片,被杨知水认出正是父亲的笔迹,竹片上写有一段简短的口诀。
“行险用险,坎中有险。”杨知水重复念了一遍,抬手指向八边楼梯上的一扇门,“坎门,西位。”
同样的,那扇门也已经被人打开,都不用费事破解爻阵。
坎门背后的密室里有四面顶天铜柜,接连嵌入石壁之中,柜上层层相扣的屉面上浮雕着矩阵一般的图案,有处缺了一块。
正中间有一个人长发直披,白袍拖地,手擎油灯,不知在那边站了多久。
灵玄机。
他闭着眼睛,另一只手里端着一个铜屉,看样子像是从那铜柜上取下来的,里面装着什么东西。
檀湘子和杨知水默契地分别朝两边走开,从两个方向向他靠近,以防有诈。
“大可不必,”灵玄机缓缓睁开了眼,“我什么都不会做。”
檀湘子:“你早知我们会来?”
灵玄机看了她一眼,又看着杨知水道:“这是你父亲的东西,代你取了,不用客气。”
他稍一掠眼:“我怎么知道这是真的?”
灵玄机:“事已至此,我再没必要骗你们,快拿走,手很酸。”
杨知水:“……”
铜屉里只有一块武德司副使令牌,背刻杨翼二字,别的再无其他。
“就这?”杨知水有些失望,但好歹是父亲的东西,他认真哈气擦了擦。
灵玄机:“还有一个故事,你们听我道来。”
十多年前,大肃先帝被先太后赐婚迎娶皇后,然而两人无情,婚后多年无子,先帝后宫也未曾诞下一嗣,众人便猜是先帝无力生育。
当时有人提议,要过继宗室旁系之子,可也并无合适人选,先帝均不满意,觉得关系太远,而同父的两个弟弟暂时还未有儿子。
就在那时,宫中发生了一件隐秘的丑闻。
皇后与北静王卫宪本有旧情,无奈被指给了先帝为后,她与卫宪藕断丝连,在随先帝离宫出巡的时候,两人私通,皇后有孕。
而杨翼当时密任武德司副使,同时又以风无影的身份四处出没,替先帝办一些不那么正当的事情,比如拔除那些想铲除却没有动机下手的贪官污吏。
这些人往往心思缜密,不会轻易留下证据,不过若有江湖人士无所顾忌地一闹,那朝廷便可名正言顺地入府调查。
所谓铲奸除恶的侠盗,其实只是被塑造出来的空洞的英雄,到底还是皇帝一个人的工具。
类似的事情,还包括替皇帝监视手足。
先帝不能生育,对两个弟弟就尤为顾虑,尤其是年长的卫宪,虽知他生性温和没有野心,但还是派人隔三差五地监视。
那晚,杨翼跟踪卫宪,没曾想竟进到了宫里,还撞破了其与皇后的私情,看他熟练的样子,想必不是第一次了。
卫宪发现被跟踪,担心的是太后的名声,便想要杀了风无影,两人当场打起来,一路打到了大殿顶上,才弄出了后面三万禁军围捕一人的壮观场面。
不过这事儿后来被先帝压了下去,还伪装成风无影只是入宫盗窃的假象。
没人知道被绿了的先帝是怎么说服自己的,他非但没有怪罪,反而将错就错接纳了这个孩子,册立他为太子,直到后来顺利登基,便是今上卫泽。
灵玄机好像亲身经历一般了解,杨知水听得下巴渐渐离了嘴。
而檀湘子没什么表情,元崇鹤早在白天告诉过她。
卫宵手里的把柄,正是这个秘密。
他不知从哪儿知道的,也没急着公之于众,而是留在手里忍了许多年。
直到后来起了势,就找人放出民间那些流言,好为自己夺位做铺垫。
卫宵相信,只要将这个秘密公开,卫宪和太后成为众矢之的,朝中守旧的老臣绝对不会姑息这种犯上作乱、背叛先帝的奸/情,定会要求另立新帝,力推自己上位。
少年皇帝并非先帝血脉,出生不正,这就是为什么卫宵会那么自信,不过最终也没能得逞。
自那宫殿那事之后,风无影彻底从江湖上销声匿迹,直到他的儿子冒名顶替。
“那他到底在哪儿?”杨知水问道,“你既然对这些事情知道得这么清楚,应该也和他关系匪浅吧?”
灵玄机缓缓眨了下眼:“他曾对我说,如果你能找到这里,便要我亲口告诉给你方才的那些。”
“能不能告诉我,”杨知水走近一步上前,“他还……活着吗?”
灵玄机不答,而是看着他那一双异域蓝眸,沉沉一叹:“你知道,你爹为什么给你取名叫杨知水么?”
他耿直地点点头:“说是我爷爷取的,祖传的。”
灵玄机突然被戳中了笑穴一样,呵呵呵了几声,目光也变得温和下来:“走吧,我言尽于此。”
他说完背过身,不打算再开口讲一个字。
二人见他背影如磐石固执,便知再问不出许多,檀湘子更是连句告别都没说,率先走了。
杨知水左右思忖灵玄机的话,离开时,他仰头看了一眼门框:“这是坎门,坎为水,杨知水,就是说我知道这里?难道爹早就知道会有今天?那——”
他刚想明白,身后坎门重重关上,发出一串机括扣连的声响,将二人拒之门外。
……
……
皇宫内的某一处。
老人向少年拜身行礼:“老臣元崇鹤,拜见陛下。”
卫泽:“老师请起,此次根除东平王势力之大功,想要何赏赐啊?”
元崇鹤谦虚俯首:“老臣只愿继续辅佐陛下,为大肃建立不世之功。”
卫泽露出几分为难的神情:“你知道元崇鹤已经当着所有人的面被斩首了吧,你这个元崇鹤又要以什么样的身份重新出山呢?”
少年语气玩味,带着使元崇鹤感到陌生的戏谑,不再是一年前那个听话的乖乖学生,仿佛将莫测的局面玩在手里。
元崇鹤对以后的路谋划了多种打算,此时隐隐揣着不安,将准备的话全都压了下去,转而道:“听凭陛下旨意。”
“那就,请我另一位老师来替你决定吧。”
卫泽说完,灵玄机从屏风后的阴影中缓步走出,阴着一张冰冷的脸。
元崇鹤不解地看看卫泽,又将目光放到来人身上,相交十几年,他从没见过灵玄机会有这幅神色。
木阎罗灵玄机,是众所周知的精明人儿,可也懒散惰怠不爱沾事。
虽然一起谋划了武德司之变,但元崇鹤不认为他是个能独当一面之人,一直把他视为自己的心腹手下,不知这会儿被卫泽单独叫出来是个什么情况。
只见那灵玄机不发一语,双手摸上脸颊,用力抠进了皮肤,从脸上剥下肉色的泥面,两条标志性的长须也被他一拽而落,如同铸造器皿剥除泥模那般,将自己深藏在假面下的脸孔一点一点扒了出来。
一张清俊硬朗的的脸,很像檀湘子身边的那个番人,只不过两眼漆黑,看起来年长许多,有着不惑之年应该有的深沉稳重,和难以察觉的阴狠。
元崇鹤一眼便将他认出:“你、你居然——”
紧接着腹中一阵剧痛,他揪心揪肺地跪倒在地,这种肝肠寸断的绝望,让他想起入宫前的那一顿晚餐……
元崇鹤那一瞬明白了:原来,自己的命在更高者的眼里,也不过是只蝼蚁。
卫泽面无表情地看着老人渐渐停止抽搐,才转脸对“灵玄机”说道:“还是你做事讲究,没把地上弄脏。以后你就还是灵玄机,做你该做的事情。”
“灵玄机”微微欠身:“杨翼遵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