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要来了,有个挡风遮雨的地方,不好么?”
卫宵的语气轻且缓,眼神在她双目上游走。
檀湘子睫毛忽地一掀,清冽的妙目慑了过来。
他像是被抓了正着,心头不觉一颤,耳根也微烫,神情却浑然未改,将不容拒却的关照压迫下去。
同时又在心里默默嘀咕:自己当了二十多年的王爷,什么女子没见过?岂能叫这乳臭未干的丫头给乱了心神?
而那在他眼里乳臭未干的丫头望着他站起来,平视他的眼睛,冷静地质问:“灵玄机呢?他在哪里?”
“他啊……”卫宵一脸的讳莫如深,往旁踱了几步,“你想听实话?”
檀湘子心里不祥地咯噔了一下:“有什么不能说的?”
最坏的打算无非就是死了。
可卫宵偏偏给她一个比死还不能接受的答案:“灵玄机,就是向圣上告发武德使旧罪的人。”
“……”檀湘子觉得自己手心凉了。
卫宵眯眼看着她,颇觉有趣地去揣她的心思,又道:“也不能这么说,怎么算是告密呢?他那是揭发,是对圣上的一片忠心,毕竟,知情不报的话,也要背负渎职包庇的罪名,”
檀湘子回忆起灵玄机在事发前的种种,一切如常并无异样,除了那一晚。
就在她和杨知水误闯天网阁的那晚,两人在通往静室的密道尽头,无意听见了灵玄机和不知什么人的奇怪谈话。
或许他早已背着元崇鹤在筹谋这事。
可为什么,武德司没了,对他有什么好处?
或许,他是想凭此事一跃成为新君的亲信,就像元崇鹤当年那样。
没有机遇,就自己创造机遇。
灵玄机是那样的人……么?
见檀湘子木雕一般地沉默着,卫宵倒有些不自在了,故意挑起一些话题,他喜欢听她的声音。
“讲完了灵玄机,”他转头看来,“我猜你下一个要问的,是武德使吧?”
檀湘子没听见似的,专注在自己的思绪中,好一会儿,竟“嗯”了一声:“你说。”
说得卫宵都不知怎么回她,:“这还真把本王问住了,他的情况,别说本王,朝中几乎无一人知晓,这件事全由圣上独断而决,骁龙卫全权执行,怕是连其他三位辅臣也措手不及。”
这句话,他看起来倒不像说谎。
且先不去想灵玄机的出卖,严格来说,那不能算是出卖,但他无疑是将武德司近千号人置于绝境的始作俑者。
可檀湘子认识他将近十年,两人不说走得多近,基本的信任却是有的。
从别人口中听来的说词,她无论如何也不会轻易相信,非得亲自见到灵玄机、从他口中亲耳听到他的解释。
除非,这十年来,他一直在伪装,恐怕就是为了一举掀翻武德司。
眼下被困在这兽苑之中,檀湘子猜得再多也仅仅是猜测,只能先顾好自己。
“你要把我关到什么时候?”她看向卫宵,“你能关得住么?”
“是本王之前没说明白,”他淡淡一笑,“现在告诉你,你之所以能免受牢狱之苦,全因本王作保,圣上才下旨,将你戴罪禁足于本王府中。”
檀湘子当即不满:“凭什么——”
“也就是说,”他扬声打断,“本王是唯一能保你的人,只要在我的地方,你一定性命无忧,可你若不识相了跑出去,出现在别处,被其他任何衙门发现,他们可没收到圣上的旨意,只会把你当做逃犯,到时,不光立即将你捉拿治罪,就连我也难辞其咎。”
他见檀湘子若有所想,那样子无情又动人,便卯着胆子靠近一步,口中也不再“本王本王”的,沉下声,柔缓道:“我不愿看到万里挑一的水阎罗就此折戟,帮你是出于一番好意,可别辜负了。”
他又想伸手来拍她的肩,檀湘子迅雷一般地往后一挪,拿冷眼瞅着他。
那只尴尬的手并不觉得自己尴尬,反而停在半空中,似乎十分留恋上一刻残存在那儿的温度。
礼貌又不失淡然的微笑,是化解一切尴尬的良药。
卫宵笑了笑,用那只手点点她:“你好好想想,我撤了守卫也可以,但只要你踏出这兽苑一步,外面的事情可真不好说,我也只能保得了你一次,遑论他人。你若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是在拿自己的命开玩笑,怎么说,也得为那个小丫环的性命考虑考虑。”
他都公然拿出云墨儿这个人质说事了,看来也没打算隐藏自己的目的。
她很清楚,卫宵的“好意”是假,利用才是真。
他想让自己成为他的下属,像其他察事那样。
不过,瞧他那屡屡探手的样子,应该不只是下属那么简单。
檀湘子暗自冷笑:说服不成就抢取,还真是这些权贵们的一贯作风。
她都不用衡量,就确定以自己目前的处境绝对强拧不过这根大腿,便打算先暂时安定下来,静观其变。
卫宵此时像是困了,坐回榻上,手到嘴边掩了个安安静静的哈欠。
一直等候在外面的刘侃立即命人进屋,要将檀湘子带走。
“为什么是兽苑?”她临走前问。
卫宵倚在凭几上,一手撑着头,像是听了什么笑话,肩膀嗤的一抽:“难不成还要将一个罪名未除的犯人放在家里不成?不过本王缺个暖床的,你要想来,可以安排。”
檀湘子压根懒得开口,多骂一个字都是在浪费自己的唾沫。
她转眼丢下一个冷哼,扭头就走。
……
……
之后的几天,或许是卫宵为了展示诚意,果然像他所说的那样,屋子外面不再有人看守,门上铁锁链也被撤除。
但稍往外一些的地方,院门、走廊依旧十步一卫,还加派了人手巡逻,不让她往更远的地方去,仍然被圈在一方小小的院子里。
不过总算能看看天了,初冬是沮丧的青灰色,无人打理的落叶,一起风,碎枝枯叶止不住地往脸上刮来,弄得两人只好安安分分地回屋呆着。
饭食如常送来,热气腾腾,看来这座无人居住的兽苑单独为她开辟了厨房,卫宵真是在好好驯养她这头骜狼。
有那么一次,盒子里甚至放了一根胡万家的糖人,可见秦无风没少给新主子出谋划策。
檀湘子才不领他的情,把糖人往外面地上一丢,踩得碎碎的。
第二天,那地上仍是一地的落叶,唯独碎糖人却被拾走了。
日子是重样的,饭食是翻着花样的。
而檀湘子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乡野丫头,对于吃到肚子里的东西,就算花样翻到天上去,最后的结局也都一样,她只当那是填饱肚子的东西。
直到这天,云墨儿在送来的食盒上发现了一些细小的墨点。
三个瓜子一样的小点拼在一起,小的那头指着中间,像车轴草,点在盒子把手的内侧,如果不是无意碰歪,其实很难发现得了。
她模糊想起这种样子的墨点应该意味着什么,但不太确定,就指给檀湘子看。
檀湘子一瞧便知,有人通过这种方式给她留了信。
这是水阎罗一门的察事秘密联络的手段。
她顺着墨迹往下摸,摸进食盒盖子的边缘,伸出手指探到一条几不可查的细缝。
她借来云墨儿的簪子,轻轻往里一挑,很快,又从缝隙里顺出一张被叠得很细很小的字条。
展开一看,这只有半掌大的薄笺上,被密密麻麻的字挤满了。
檀湘子双眼一眯,当即认出:“是方天的字。”
她又与云墨儿对视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地坐到角落里,挨着脑袋一起看。
云墨儿能看懂上面的每一个字,但就是不明白,词句混乱,文不成文,完全不明其意。
檀湘子小声告诉她,这是察事间的通信密文,以防书信被截,而将字序以只有他们知道的规律前后颠倒,没有几个月的练习很难掌握。
她就自己先看,准备过后再跟云墨儿解释。
方天在信里简要地写到,自从武德司被查封后,他和其他人一起被关在城外兵营。
后来哥哥方顺与秦无风同时被人带走,当天就听说他获罪受刑,不耐杖刑被打死。
方天万万不信,认定哥哥是含冤而亡。
之后又被东平王的人拉拢,他便决定先离开监牢,到王爷手下办差,再另寻时机、暗中调查哥哥被杀的真相。
这些天,他多方打听,遇到了李存善和秦无风。
尤其是秦无风,当初两人一同被带走,怎么就方顺死了,他却好好的。
方天觉得此事大有蹊跷,可秦无风却噤若寒蝉,甚至避之不见,见之不理。
正在无路可寻时,无意得知檀湘子被抓到兽苑,想来与她商议却始终不得,唯一的一次还被李存善赶走了。
他只能先以这种方法传密信进来,看檀湘子的意思再做打算。
亲切的兄长蒙冤杖毙,很难想象方天是以怎样的悲愤苟活下来,又是如何为了真相而隐忍挣扎。
檀湘子不是很擅长表达哀伤,心里坠下不知几千万丈,但面色却一如既往,只低促地对云墨儿说:“方顺含冤被杀,方天是假意投奔,我要想办法给他回信。”
云墨儿是个多愁善感的,想到那个曾有过几面之缘的方顺,那样一个正直敦厚的老实人,这会儿竟说死就死了。
她神情黯淡下去,额头抵着檀湘子的肩,暗暗哽咽。
檀湘子没时间感伤,很快就会有人来收走食盒,她要在那之前想出回信的办法。
她轻声安慰了云墨儿,站在屋里寻思起来,同时将字条扔进炭盆烧毁。
随着纸上的文字无一遗漏地灰飞烟灭,她的眼神渐渐凝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