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完檀湘子的话，两个奴贩互看一眼，转身走远了点儿，叽叽咕咕商量起来。
“两天？”杨知水悄悄凑来脑袋，“你这海螺吹得也太大了吧。”
她用眼角看着他：“那叫大吹法螺。”
“……”杨知水抽了下眉，一摆手道，“不管是什么螺，总归吹大了，你到底有几成把握？”
“在进到武德司之前，”她摇了一下头，“没有。”
杨知水：“那进到武德司就有了么？”
檀湘子没回话，只瞅定那两个奴贩，一手搭着腰挂的布袋，食指一下一下、轻轻叩了起来，袋子里装着她的九节鞭。
桑都让老母亲和妻儿回屋之后，到奴贩跟前说了两句。
他与刁二在西出的道上有过来往，在这些伙计面前说话也有一定的分量。
而奴贩们本就有些意向，再经他那么一推动，终于做出决定：“好，就给你两天，只要你能揪出杀死刁头儿全家的凶手，我们便助你出城，不然——”
“出城找人，”檀湘子补充道，“如果不在城南溪口，那便在东平王的兽苑，那样便成了救人了。”
“东平王的兽苑？”奴贩老何想了想，“你要救的是什么人？”
“家人，”她说，“唯一的家人。”
杨知水转来盯着她，不出一声。
另一个奴贩老王面露犹豫：“我听说过那里，崇山峻岭间，深谷禽兽地，无人常住却有重兵把守，我们即便能进去，恐怕连路都摸不清楚，更别说救人，救了也不一定能顺利回城。”
“那都不是问题，”檀湘子道，“你们只消考虑与我合作，这是唯一的机会，一旦错过，那你们刁头儿的灭门大仇，这辈子都报不了、解不开，你们都是与他同生共死的弟兄，还有其他伙计，大家难道不会抱憾终生么？
“等二位老了，跟子孙们怀旧之时，重提过往，留下的却不是畅快淋漓的复仇，而只剩下郁郁愤愤的悔恨，难道要带着这份不甘的残念入土吗？”
两人低头不语，紧紧抿着嘴，似乎在经历着百转千回的挣扎。
杨知水看看他俩，上前帮衬道：“姑且一试吧，不论结局如何，是成是败，总归不留遗憾，九泉之下见到刁叔，怎么都算是一个交代，不然我也无颜见他。”
听他都这么说了，奴贩们终才答应下来：“行，就赌这一把，不过前提是你得找出凶手。”
檀湘子：“一言为定，桑都为证。”
桑都看着两边人，慢点一下头。
这二人走后，中午刚过一点儿，又带着两副新面孔回来，正是昨晚一同劫道的另外两人——钟坤在快活街的弟兄。
“他两个消息通广，”老何说道，“或能帮上不少。”
这二人的大名不提，他们只管自己一个叫山天、一个叫海地。
“久仰，檀都卫。”看在钟坤的面上，他们还是称她一声“都卫”。
老何又道：“我们回去和大家伙商量了，想你怎么也是在查刁头儿的案子，弟兄们绝没有袖手旁观的理儿，何况凭你眼下的处境，一个人确实很难办成，我们多出一分力，为刁头儿报仇也就多一分把握。”
“这……”檀湘子还碍于先前的芥蒂，吃不准他们是真心还是假意。
而杨知水在后面，悄悄戳了她一下胳膊肘，眼睛看着老何，笑着点点头：“正是。”
老王：“不如这样，你先把要找的人的模样、年龄、衣服什么都告诉我，外面还来了几个小弟兄，我叫他们去溪口摸寻摸寻，找不到另说，而如果能找到自然是最好，你查案也心无旁骛，怎么样？”
檀湘子有些愣住，心想这些跑江湖的还真是直爽，想法说变就变，还变得这么坦荡利落。
可过往经历过的险恶，让她不得不留着一份戒心，担心他们另有所图，所以不会轻易说出云墨儿的外形。
老王看出她有顾虑，拍着胸脯保证：“你放心，我们虽是道儿上混的，但这事关系到刁头儿，我们绝不做歹，说帮你，就一定全心全意地帮你。桑都也是西出道上有头脸的人物，你既都能来他家里，难道还信不过他吗？”
檀湘子看了眼桑都，这个忠厚敦实的胖子，她不是信他，而是……
她目光飘到旁边，落到杨知水的脸上。
他肯定地点了一下头，仿佛给她喂了一剂定心药，让她心头升起一点点的欣慰，这才决定与这些奴贩真正去合作，而出口却也只是淡淡的“多谢”二字。
桑都让几人进屋详谈，叫家里的土狗到前面去看门。
檀湘子走在最后，把杨知水拉到一边问：“他们怎么肯帮你的？”
杨知水：“我初来乍到，在安京城中想要行得方便，就必须得搭些人脉，除了刁叔和他的伙计，快活街便是首选，那里不看你是番人还是汉人，只看你合不合他们的脾气，一来二去，就认识了不少。”
她往屋里瞟去一眼，看那山天海地呆头呆脑，像两块老实巴交的面团，都是细细小小的吊梢眼，像用筷子开出来的两条缝，眼珠子就是塞在里面的芝麻。
“他们靠谱么？”她把声音压成了一条线。
杨知水低低笑道：“你别以貌取人啊，不能因那俩货长得呆就小看他们，那可是快活街里顶有能耐的，我好几番打听才请到他们，昨晚一见也的确如此，虽是弹弓射石头，但又准又狠，只是没下死力气，不然昨晚林子里那些人全都得没命。”
她便回问过去：“那你怎么知道我会在那时经过五道溪？”
杨知水没察觉这是个套，无意陷了进去，顺着她的话答道：“从天牢起我就盯着了，一路出城到兽苑，只不过风餐露宿挨了几日。”
她听了，抚着，将嘴角一勾，明明目光柔软下来，却非要掺着一些怪腔怪调：“你不是说，昨晚只是顺手救的我吗？我看这顺一趟手，只怕费了不少功夫吧？”
“……”杨知水一时语塞，拿不出话来，“你、你你……唉，别管那么多，反正，快进屋吧，都等着我们呢。”
她突然低下头，含混地说了声：“谢谢。”
“嗯？”他明知故问，“你说什么？”
“你听到了。”檀湘子不喜欢被人挑弄，扭头走了，眼里藏着笑。
“没听清啊，”杨知水继续耍浑，追在后面，“要不你大点声儿再说一遍。”
两人前后脚进屋，一进跨进门里，就陡然被凝重的气氛弄得严肃起来。
山天说：“连日街上查得紧了，尤其是今儿，一夜之间，大道设卡，小路巡岗，城门查得死死的，进出都要搜检，贩货的卸货查，戴帽的摘帽看，城外郊野到处都是东平王的人，正搜着荒庙和空屋哩。”
檀湘子也早已料到一些，卫宵这会儿铁定像只被踩到尾巴的老虎，气得炸了毛、卷了胡子，跟他笼子里关的那些困兽一样，顶着一张所有人都欠他八百万两的臭脸走来走去，一心要将京城翻个底朝天，找出那块已到嘴边却被人从半道接走的鲜肉。
“武德司现在如何？”她更关心这事。
然而提到武德司，海地长叹一口气：“就在方才，我们来之前，刚刚收到的风声，那灵玄机被内定为新晋的武德使了。”
檀湘子与杨知水对视一眼，她倒不太意外：“消息准确么？从何处得知？”
海地只道：“八九不离十，你信便是了。”
这些人不会轻易透露自己的消息来源，在江湖上混，靠的就是“观六路听八方”的能耐和四通八达的关系，一旦被别人截了道儿，自己还以什么立足？
檀湘子明白这点，也不再深究，转而去问武德司衙门街上的情况。
“前前后后所有大门都被封了，”山天说，“最初是骁龙卫看守，而骁龙卫毕竟是小皇帝的亲卫，还得回到宫里去。后来，门口就都是京衙的逻卒，方才来时，又见那边在点名轮岗，把逻卒给撤了，不知将会换成什么人。”
檀湘子一手扶着椅把，一手撑着腮，细想了想道：“如果灵玄机成为新的武德使，那他一定将武德司从里到外全部换血，换成自己的人……”她忽地把头一抬，“这段时间有人进过武德司么？”
海地：“武德司是暂封未查，门上贴着封条，无人能进。”
檀湘子：“这么一说，里面仍是原样？天网阁也是吧？”
“应当，钟爷说过，天网阁里收纳着大肃开国至今六万多宗奇闻要案，这么多年下来，武德使都换了几任，天网阁连块瓦都没掉过，就算是改朝换代，也几乎不会有人想要去动它。”
檀湘子慢慢摇着头：“过了今晚，你就不会再这样想了。”
“什么意思？”海地和山天把眉一皱，活像面团被人捏了，“你想做什么？”
她没立刻作答，指尖轻轻敲着椅把，哒，哒，若有所思。
而杨知水从她眼中捉到了一闪而过的疯光，并且在心里拷问自己：
我怎么好像……知道她要干什么……
……
……
直到入夜，这些人都没离开过阿姆罗的家，全靠各路小弟进进出出地跑腿传话，为今晚做着准备。
派去溪口找人的伙计趁在城门关上之前回来了，马不停蹄地赶到游番街，带回一则消息：溪口只是一些村户，村民都说今天没见到过生脸。
方天和云墨儿没在那里。
是方天没能救出她，还是另外出了别的岔子，全都不得而知。
檀湘子不露神色地叹了一声，将九节鞭藏于袖中，把黑巾往脸上一蒙，回头看着杨知水和一众男人：“走吧，去闹一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