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瓜在院子里急得团团转，扒着水缸直挠，又回头朝三人叫叫。
杨知水忙跑到缸边，见檀湘子捏着鼻子，沉在水里冒泡，就撸起袖子，伸手进去捞她的肩，揪着袖子把她往上拎。
初冬的水冰凉刺骨，似乎只有这样的地方才能让檀湘子平复躁动。
她一口气能憋好久，好不容易在水里找回了片刻的冷静，却又感觉有人来扯自己的衣服，扯得肩膀都露了出来。
不由分说，她一巴掌扇开他的手，又把三下两下将簪子发髻全部扯开，任长发在水中漂散，海草或是水鬼一样地张牙舞爪。
一眼看去，缸子里全是黑黑亮亮的头发。
杨知水不知从哪儿探下手，难道要拽她的头发？
好的吧。
他把手伸下水去，拨起一把长发，像拔葱一样要把她拔出水面。
檀湘子头皮一紧，在水睁开眼睛，极厌烦地表情投了上来，抓着他的胳膊挠了两下，生生挠出两道痕。
“嘶——”
杨知水挥着膀子在水里扑腾两下，差点也要栽进去，上身尽湿，所幸被小瓜咬住了后摆，才没跟着下去一起凉快。
阿姆罗慢悠悠地走过来，往缸里撂了一眼：“呵，软香散。”
杨知水抽空看了她一眼：“软香散？”
“她被人下了药，”阿姆罗道，“此时应当感到五内俱焚，腹热心煎，神志也不甚清明，能自持到如此地步，十分少见。”
杨知水问：“那怎么办？会死么？”
“不大要紧，”老太太轻飘飘地说，“找个男人来排解排解就好了。”
“……排解？”杨知水僵住了脸。
阿姆罗不知他是真不明白还是装不明白，没再继续说下去，转头跟桑都媳妇嘀咕了两句，叫她回屋去收拾一下。
正此时，檀湘子突然从水里猛升上来，披着及腰的一头湿发，露着半抹肩，一言难尽地看着缸外三人，和一狗。
她下巴挂着莹亮的水珠，随着淡淡的几下轻喘，吧嗒两声滴了下来。
杨知水的视线紧紧黏在她盈润的脸上，想牺牲自己，替她排解。两只耳朵红得像一对小灯笼，挂在脑袋两边。
檀湘子怔怔看着他，眼中流过一些道不明的暧昧，一个字都没说，又深吸一口气，沉回了水缸里。
小瓜又扑上去挠缸。
“看来，”阿姆罗厚重的眼皮往旁一斜，“她是不想和你排解。”
杨知水：“……”被嫌弃了，“还有什么办法？”
“那就只能……”阿姆罗背起手，带着小瓜朝屋走，“靠她自己捱过去了。”
冰冷的水缸，就是檀湘子给自己找到的方法。
她换气、入水、再换气，站起时，将五指插入发间，朝脑后拢了一把头发，再入水，似乎不知疲倦。
杨知水就在旁边守着，防止她把自己给弄死。
瞧她如此反复，足足折腾了小半夜，才终于从缸里翻出来。
桑都媳妇早就烘热了一条大长巾，朝她身上一裹，将她搀进屋里，端来一碗辛辣辣的老姜汤，还替她擦了身子和头发，找来件自己的衣服个她换上。
“桑都去香铺理货，”媳妇说，“宵禁了回不来，今晚大约睡在铺子里。这屋你们先用，我带孩子上阿妈那屋去睡。”
“多谢。”檀湘子声色平静，听起来好了许多。
桑都媳妇是他家香铺掌柜的女儿，有着一副可亲的和善面孔。
她又嘱咐了几句，轻轻喊醒一旁熟睡的孩子，背起一个最小的，又一手牵一个，离了屋。
杨知水在外间打了铺，犹犹豫豫地朝里间问去：“你，还好么？”
片刻之后，回应他的是“吱呀”一声木响，那边关了腰门，还扣了闩，紧接着光线一暗，熄灭了灯。
杨知水也就安安分分坐了回去，合衣往后一倒，告诉自己不必胡思乱想，想也没用。
可脑子里的东西，不是你叫它滚蛋它就会轻易跑开的。
难眠的黑夜中，他一双眼睛亮得像夜猫，满脑子都是檀湘子意乱情迷凑上来的样子。
杨知水遗憾得连连叹气，翻来覆去，把榻压得“呀呀”直响，辗转到后半夜才勉强合眼。
早上醒时，天已大亮，他裹着被子起来，把腰门推开一条缝往里瞧去，却见床上空空，被褥帷幔都拾掇得整整齐齐，他心里也随之咯噔一空。
然后飞快地出屋，“哗”地一声开门，只见阿姆罗婆媳俩带着三个孩子和狗，和和睦睦坐在院里吃早饭。
“杨兄弟起了，”桑都媳妇问候道，“昨晚睡得可好？”
院里虽浸着阳光，依旧冷飕飕的，他裹紧被子，只露出一张脸，跨出房门问道：“她人呢？”
桑都媳妇笑着，视线往旁一偏。
杨知水顺着回头一看，看到檀湘子正一个人坐在那边的石墩上，就着炊饼，喝一碗胡辣汤，像是根本没看到他。
杨知水放下一颗悬着的心，走过去想要问早。
“我吃好了。”檀湘子忽地站起，明明碗里还有一半的汤。
她目不斜视地与他擦肩，将碗朝桌上一落，简短地跟婆媳俩道了谢，接着就往大门走。
人裹着被子的杨知水变成了一肥硕的尾巴，跟在她后面，从院子东头到西头，又从西头走回来，眼看她想出门，立刻几步跑过去挡在她面前：“你不能走，外面都是搜你的兵。”
檀湘子与他相视着僵持了一会儿，拎耳去听外面街上的动静，目前还没太大动静，听起来是个寻常的早晨。
她缓缓垂下眼睫，左右思索了一下，就掉头走回院子，坐在朝阳心里，晒着初生的太阳，暗自筹划着接下来的去向。
杨知水拿着一个炊饼坐了过来：“我想跟你谈谈昨晚的事儿。”
檀湘子耳里嗡的一声，她本不想揭开那话，全当它从没发生，不再提起也就罢了，可想不到这家伙竟死皮赖脸地主动挑开。
她刷地把脸一红，扭头呵道：“你个大男人，被亲一下能怎么样？我都没说什么，你唠唠叨叨了一个晚上，至于吗？”
“我……”杨知水一愣，心想自己哪有唠叨一个晚上？再说，你那哪是亲一下？你根本就是要把我给生吞活剥了好吗？
他挠挠头：“我想说的……不是这个，是城郊的事。”
“……”
檀湘子顿时没声，像个蔫巴了的花，垂下脑袋，抱膝埋下脸，又长又重地叹气，脑子里也是一团乱麻。
杨知水见她这样，一时半会儿也难开口，就裹紧自己的小被子，迎着太阳，眯眼放空。
而院中另一边的小饭桌上，三个孩子吃得好好的，看到这两人坐在一起，忽然咯咯咯地笑了起来。
最大的女孩儿四五岁，朝最小的那个伸出双手，奶声奶气，亲热地喊：“弟弟，来，要亲亲。”
她说着，就抓着弟弟的脑袋，直往脸上啃。
弟弟被咬了一鼻子口水，还嘻嘻哈哈的，撅着小嘴要亲回去。
桑都媳妇忙将两个孩子分开，温柔地责备：“你俩怎么回事，一天天的都跟谁学的？”
“还能跟谁学的，”阿姆罗皱巴巴的嘴里嘬着一根咸菜，“不是你跟你男人，就是跟那俩呗，我看呐，八成就是昨晚现学了一出。”
桑都媳妇当场羞得说不出话，低着头嘟囔：“阿妈，你都说些什么啊……”
杨知水刚见两个孩子拖着口水啃起来，用手指戳了下檀湘子：“诶，你看，昨晚太凶残了，连小孩子都跟着学坏了。”
檀湘子埋在臂弯里的脸悄无声息地炸红了，此时绝不能叫他瞧见自己的模样，不然他更有话说。
她只装作听不见，强扭开话道：“我得走，出城，去兽苑，墨儿还在那里。”
杨知水摇摇头：“不行，卫宵的人一定在到处找你，只不过这会儿还没搜到游番街来，你出去就是自投罗网。”
话音刚落，外面突然有人敲门，不轻不重地拍了几下。
檀湘子一下紧起神色，脸上晕色褪光，警惕地盯着大门的方向。
桑都媳妇很熟悉那拍门的感觉，朝两人笑了笑：“是当家的回来了。”
一开门，果真是桑都，他身后还跟进来两个高大的男人。
没等檀湘子发问，杨知水就起身迎过去，挨个与他们以肘相碰，行了个充满江湖气的礼。
“这两位兄弟，”他回头看过来，“都是刁叔手下的伙计，昨晚就是他们助我劫了你，还有两位呢，他们没来么？”
这二人却远没那么热忱，不仅冷冷淡淡不回他的话，还带着几分敌意地看着檀湘子：“水阎罗，又见面了。”
她对这两张面孔有些印象，的确是刁二的伙计，曾被抓进武德司问过话，再见面，自然是没有好脸色的。
但他们毕竟救过自己，檀湘子之恩，冲二人低头一抱拳：“多谢相助。”
那两人不太领情，冷哼一声转开脸：“杨兄弟，我们不知你到底是什么人，不过是看在刁头儿特别关照你的份上，才帮了昨晚上那一回。这女察子与咱们弟兄可是结着梁子的，今天又看在桑都的面上，再来一趟把话说明了，从此各走各路，不要再来往了。”
杨知水正要挽留，檀湘子上前一步抢了话道：“且慢，二位既能有本事在宵禁时自如的进出安京，就一定有办法再次离开。不瞒二位，武德司已是穷途末路，我也成为阶下之囚，处境堪忧，如今却有个不情之请，希望你们能助我到城外找一个人。”
其中一人一口回绝：“我们凭什么帮你？”
檀湘子：“我能找出杀死刁二全家的人，你们难道不想报仇吗？”
两个奴贩对视一眼：“大话怎么说都行，我们如何信你？”
“线索就在武德司中，”檀湘子道，“两天之内，我拿出一个交代，不知这诚意可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