狗的反应,往往比人真实,而且不加掩饰。
小瓜这时被众人盯着,所有人都瞧见它夹紧的尾巴的怂样儿,像是被卫宵用眼神当头抽了几鞭。
檀湘子便立刻抬眼看向卫宵,却没在他脸上发现更多的神色,反倒投来一种温和的关切。
他垂手从黑氅下摆摸了一把,摊手到眼前一看,笑了笑:“原来如此。”
檀湘子狐疑地眯起眼睛,也往他手心瞧去:“怎么?”
卫宵便将手递来,只见手中是几缕细蜷的绒毛。
他笑道:“本王府上有几只獒犬,今早亲自喂过,应该是身上沾到了獒绒,被这细犬嗅到,竟吓的这个样子,倒是本王的错了。”
小瓜张口吐出舌头,哈哧哈哧的,似乎在印证他的理由。
“王爷哪儿的话?”岚夫人说道,“这畜生畏缩,见人露怯罢了,又关王爷什么事?”
狗能听出人的语气,小瓜顿时有点委屈,把脑袋一缩,更退了两步。
檀湘子看了眼卫宵,目光往下扫,停留在他下摆隐隐可见的绒毛上,心内保留一分怀疑。
“这么说来,”卫宵笑着拍掉手上的狗毛,又问,“这只细犬能帮你破案?”
檀湘子道:“或许吧,试试看。”
岚夫人笑了一声道:“呵,还是头一回听说狗能破案,檀都卫,你们武德司是没人了么?”
檀湘子不发一语地朝她看去,心想这女人从一开始就跟自己不对付,也许是命里相克。
而且似乎是在杨知水带着小瓜来了之后,她话中阴阳怪气的意味就变得浓重起来,也不知是在刻薄些什么。或许来了月事,脾气变差也是可能的。
檀湘子只当这人不好相处,怕是会阻挠今日的查案。
得派人去通知武德司加派人手,一旦在这里找到断肠毒,无论是谁,无疑就是毒杀钟坤和那少年细作的凶手,当场抓获,这案子就破了。
可那样的话,杨知水就不能留下。
在秦无风这个青梅竹马面前,檀湘子可编不出谎言来掩护他。
想到此处,她又望向杨知水,却突然发现刚刚还在身边的他,此时站在远远的一棵老柏树下,似乎在有意避着什么,又不知作哪门子的妖。
此时有人来报:“启禀东平王、夫人,前面馆子那儿,都察院的晏知事带人到访,说是……”
刚讲了一个开头,卫宵便飞快地和亲信侍从对视一眼,见那侍从极轻极缓地点了下头,他才露出一脸泰然。
而那小厮见檀湘子在旁,就一下收了声,不再继续说。
檀湘子识趣地走开,和杨知水站到一起,两人在柏树下,牵着小瓜,唧唧哝哝低语起来。
卫宵还在原处,并不打算回避,岚夫人对那小厮说:“王爷不是外人,有话只管说。”
小厮才压低了声音,继续道:“……他们说是想查定海侯郭家公子的账,上头御史的受印文书也一应俱全,徐管事验过了,无疑无误,叫我来讨夫人一个示下,问咱们要不要给。”
岚夫人:“区区一个知事,也想上青羽楼来查侯府公子的账?叫他——”
“夫人,”卫宵轻飘飘地打断道,“都察院也是例行公事,推脱反倒叫人起疑,况且这个晏玉涵做事一向认真谨慎,是都察院最为注重的后起之秀,往后必然平步青云接任要职,早些了解也是好的,本王觉得夫人还是前去照应为好,也不必露面,就去看看那晏知事是个什么样的人。”
岚夫人一听他这么说,只得点头道:“既然是王爷的意思,那奴家便遵从了,不过……”她指了下远处的柏树下,“那两个武德司的仍在,还不知要把奴家这里搞成什么样儿的鸡飞狗跳……”
卫宵:“什么要紧的?找几个心腹跟着就是,他们想查,就让他们查个透彻。本王倒也想见识见识,她光凭一只狗……”
他看着那白狗,又将视线飘到檀湘子脸上,嘴角微微勾起:“……要如何破案。”
……
……
青羽楼内,徐管事绕过来来往往的人群,将晏玉涵和惠谦请上二楼。
惠谦走见整个一楼厅堂都站满了人,有男有女,正排着队领银子,还欢声笑语的,就问道:“徐管事,他们在干什么?好像都是姑娘家,也有一些伙计,这么多人,都是青羽楼的人吗?”
徐管事在前面转过头来:“想必二位也知道,我们青羽楼因为先前钟都卫的事儿,有个三两日没开张了,姑娘们没了进项,这不闹呢么,东家就自掏银两来照顾大伙儿,好歹先将人稳住。”
“东家?”惠谦指向一个戴着白纱帷帽、静坐歌台的女子,“是她吗?”
徐管事顺着看去,笑着摇了摇头。
惠谦头一次来青楼,虽说眼下没在营业,姑娘们穿着打扮相对简单,但能一次饱览这么多花儿一般的姑娘,年轻的小伙子感到兴奋又好奇,尤其是对看不见脸的。
“那她是谁?”
“青羽楼的人。”
“我知道,肯定是青羽楼的,不然也不会坐在那边,瞧那阵仗,四个婆子摆着,还有那么些丫环,应该是个头儿吧?是鸨儿么?不过看身形,怪年轻的,那就是行首?”
徐管事被问得不想理他,只笑着不答。
“惠谦。”晏玉涵轻轻一声责备,小伙子才收回到处乱看的眼睛,随两人继续往前。
接着被领入一间僻静的包厢,晏玉涵坐下就问:“东家可是岚夫人?”
徐管事笑而不语,给他斟了一盏茶,随后向小厮说道:“二位大人来了,去挑两个灵光的来伺候。”
晏玉涵忙一抬手:“不必,此来是为公事。”
徐管事笑道:“不用二位出钱,是青羽楼赠送的招待。”
“我的话,”晏玉涵拉下脸来,音调也沉了下去,“你听不懂么?”
徐管事世故的笑颜减了七分,点点头,朝他们面前一伸手:“那请二位用茶吧,上用的小龙团,只给贵极的客人。”
惠谦一听,伸手就要去端,晏玉涵皱眉低咳一声,他又立刻把手收了回来,端端正正坐好,不再去打什么“小龙团、小虎团”的主意。
厢房里沉默了一会儿,晏玉涵看徐管事频频往门口送目,就直接问道:“徐管事,你是在等谁么?”
“嗯?”徐管事一回神,说道,“是这样,晏知事不是说要查郭公子的账么?方才徐某派人去通知账房了,可是青羽楼一共只有四个账房,二位也看到,现在全在楼下给姑娘和伙计算银子,一时半会抽不开身,不过已经叫人去催了,看有谁能宽松片刻的就赶紧过来,在此之前,只好有劳二位再稍等上一会儿。”
晏玉涵便又起身道:“既然繁忙至此,那就不等他们了,有劳管事的带路,直接带我们去账房,我们自己会找。”
徐管事忙朝门口一瞥,见外面还没人来,满脸犯难道:“那可使不得,不是不给二位大人过目,而是这账房中的册子实在太多,就连徐某也分不清郭公子的账册到底在哪儿。而且青羽楼的常客几乎全是名公钜卿,大人若是无意看到了哪一位的,徐某不是信不过二位,只是这楼里人多眼杂,一旦被传出去乱说,叫外面有了什么误会,以后谁还会来?”
他这番顾忌不无道理,晏玉涵一时也找不出合理的反驳。
这正当,厢门外终于来了个人,是岚夫人院中的小厮,跑得满头大汗,在外面冲徐管事点了点头。
徐管事提了一路的心才缓缓放下,使了个眼色叫他走。
另一个候在门边的伙计也相当默契,进来说道:“徐管事,崔账房那边完事儿了,已去账房候着。”
晏玉涵看了看伙计,又看向门外,却没见一人,隐约觉得这几个在暗通什么消息,却又抓不住。
徐管事笑着冲晏惠二人作请道:“二位久等了,请吧。”
一行人转至三楼一处极隐秘的走廊,通过尽头的偏门来到阳台,上了复道抵达另一座楼,总之一波三折,终于到了由十几名护院围守的账房。
一个账房先生早和几个伙计在里面,他端来一只不大的樟木匣子:“这里头都是郭小侯爷的账,从今年三月起,所有的开销都在里面,请二位大人过目。”
晏玉涵翻了两页,见上面银子比水流得还快,心中五味杂陈,问道:“郭政本人不掏钱,他的账都给谁销?”
“这种挂账都是半年一销,客人们只给银票,现在是九月底,应该还没去钱庄兑过。”
账房先生舔指过来翻到末页,后面贴着张一万两的银票,票据和账册的相交处盖着定海侯的印,还有郭文昌的署名。
惠谦疑目看向晏玉涵,低声问道:“难道只是郭文昌?”
晏玉涵不置可否,心中稍有失落,将账册重新翻到首页,一张一张地查了起来。
徐管事过来说道:“晏知事,这小侯爷的账,自然是老侯爷销,不然有谁肯替旁人买这么大的单子?一万两虽说不少,但对堂堂定海侯府来说也不算事,叫别人来掏,岂不太丢脸面?”
晏玉涵低头一忖:“你确定这是郭政的账?”
徐管事:“那不然呢?晏知事来得突然,我们上哪儿去糊弄?况且这每一页上都有郭小侯爷的指印,知事若是不信,大可拿去比对。”
晏玉涵冷哼一声,把账册一合:“正有此意。”
“诶,”徐管事忙道,“不过着银票得留下,那可是一万两。”
他说着,就将银票仔细揭走,叫账房先生收了起来。
惠谦环顾一圈账房,见架上摆满放着账册的书匣子,有些还贴了封条,一定封着不少秘密。
他便说:“你们给什么就是什么,这怎么能行?我们是来查案的,不是来借阅的,要亲自将那些全都搜查一遍。”
“这恐怕不行,”徐管事假意为难地笑了笑,随意指着一个架子,“你看,喏,封条上写了的,北静王府、宁远公府、武安伯府,哦,还有严太师,这些我们藏还不及,哪能给人翻的?别说晏知事了,便是监察御史亲自来,也只能远观,除非……”他停了停,低头一笑,“……除非今上亲自来查。”
惠谦恨不得啐他一口:“你说这话就跟没说一样。”
“惠谦。”晏玉涵提醒他闭嘴,向徐管家道,“账册我们暂时收下,等与郭政比完指纹,查验无误之后,便将送还。”
徐管事回礼道:“有劳晏知事。”
晏玉涵看似无事了,转身将走之际,又突然问道:“刚才先我一步进入青羽楼的,是谁?”
徐管事一愣:“徐某……不太明白。”
“我亲眼看着你把他迎进门的,别说你不知情。”
“这个么……”徐管事低眼扫向旁边的一面墙。
只有等那墙后之人授意,他才能对此事开口,也才能知道如何开口。
晏玉涵趁势逼问:“难道这也不便告知么?到底是什么了不起的人?要在一大早来青羽楼?”
“徐管事。”
门外来了一个岚夫人身边的小厮,欠身说道:“东平王的九龙玉佩果真是昨晚落在幻桃姑娘屋里,眼下已找着了。”
徐管事忙顺着他的话道:“晏知事听到了?那是东平王,来拿玉佩的。”
“东平王?玉佩?”晏玉涵眉头紧锁,“他人呢?”
小厮回道:“应该是在后头逛园子。”
“这么早,来青楼逛园子?”惠谦不太懂他们贵族的消遣。
徐管事道:“那东南角的山丘后头是我们东家的私地,平时外人不让进的,仅供东家自己观赏,不过那东平王是贵客中的贵人,想什么时候来都行,今日晏知事既然也在,不知可有兴一览?”
惠谦正要答应,晏玉涵眼皮也不眨地拒绝:“不去。”
徐管事又故作央留,左请右请,那两人便呆不住了,要走,也正合了徐管事的心意,总算把这两尊硬佛给请了出去。
过后,那个被派去救场的小厮来到墙后向主子复命:“已按夫人告诉的说了,他们没有起疑。”
岚夫人听到事情落定,心中未起半分波澜,轻口说道:“去把幻桃叫来,有事问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