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德司水阎罗一行四人四马,午后出了武德司,沿着大街按辔徐行,一路无话,气氛有些闷闷的。
秦无风见檀湘子好没精打采的样子,便挺马上前,稍落后半个马身,找了些话茬道:“都卫,此案打算从何处入手?看这方向,是要先去大理寺?”
檀湘子不知想些什么,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
秦无风朝她靠近一点,把声儿压低了半截:“总使指明让我们去查风无影,所以他老人家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这回檀湘子连个声都没吭,只默着摇头。
“都卫?”秦无风又唤了声,两眼往前面道上一瞄,忙喊:“有坑!”
“嗯?”
她单手猛地一拉缰,扭过马头,避开了坑,轻吁一下,终找回神,接上他的话:“哦,应该是吧,毕竟十五年前风无影就出没过,总使那会儿已经是武德使,好比吴少卿,对他有些了解也是理所当然。”
秦无风想了想:“昨晚你被风无影劫走,可曾瞧见他容貌?隔得太远,光凭声音,我还真辨不出他的年纪。”
檀湘子觉得他有些迟钝,可能秉性之中欠缺一些天生的敏感,竟没听出那所谓风无影其实就是在玉门关外抓过的番子。
两人还没议过此事,她正要解释,却想路上不便谈论,过后再细说不迟。
走出两条街,又被路边一个摊贩殷勤喊住:“檀都卫好?今日出了新花样儿,尝尝吧?”
小贩笑得见牙不见眼,檀湘子垂目一看,心头阴霾扫去大半,仍坐马背上,朝那人笑道:“胡伯好,今儿就不了,有差事在身,改日。”
捏糖人的胡万,在这条街上一呆就是三十年,做过的糖比檀湘子吃过的米还多,她没事总爱来上两根。
被胡万一打岔,檀湘子觉得轻爽一些,堵在心口的郁闷也顺了下去,想来这齁甜的糖真是一剂定心良药。
听说自己被收养之初,要么憋着不哭,要哭就是嚎天撼地的,嚎得那堂堂武德使捂着耳朵躲开,曾一度想把她送走。
后来也不知是哪一个,拿了胡万家的糖人往面前试了试,泪汪汪的小丫头忽然就不闹了,挂着鼻涕咯咯傻笑,也不知着了什么迷。
几人从一间香料铺子门前经过,微风一起,浓香拂面。
檀湘子鼻子忽然奇痒无比,冷不防打了一串喷嚏,怨念盯去一眼,只见这是家番商开的香铺,有两个粉面婆子正坐在窗下配香,又捣又捻的。
她转头叫来方顺,飞快地说:“速派人去户部,将所有在京有籍的番人列出一份名册,包括他们在安京的住所,从事的营生,以及过往注色经历,特别注意药坊和香料铺子,查出之后别惊动,只管将名录报我即可。
“再着人去查登在各处府中的番人家奴,尤其是最近一批随刁二商队入关的,不光京城里,更有去往别处州府的番奴,记得,挑得力的去办,最迟明日启程,跑最快的马。”
方顺低头一抱拳,掉转马头扬长而去。
余下三人接着到了大理寺,几经通传方才入内。
吴修远放下手中事务,将他们领至庞大的卷宗阁、
就算顶着一张少卿的脸,他也还是要出示官符名牌、署名画押、签录时辰才能进去,连同自己的两名随吏和武德司来的三位访客,一个名字都不能少。
堂内书吏如云,有条不紊忙得热火朝天。
他们将整个大肃境内各处雪片般飞来的信笺卷宗分门别类,一人一桌伏案奋笔疾书,贴上标识,挂上索引,再传到下一人手中,垒成一摞,送往别处归档。
再往里,穿过几扇槅门,是一目望不尽的夹道,两侧数排高耸及梁的书架,层层叠叠排满大小木椟,使开阔的厅堂不再敞亮,看一眼便有一股透不过气的拥塞。
此处官吏已然变得稀少,光线也昏暗起来,七七八八的脚步有了回声,偶遇几人经过,攀着轮梯从上到下地搬东西。
最后来至深处一面铁黑的大门外,有两名佩刀的勘契官,向少卿和他的客人们端端行了一礼,朝门边桌子伸手作请。
核完鱼符,吴修远先签了名,在旁说道:“卷宗阁外面瞧着不小,但内里格局总归有限,不可能无休无止地往里存放,且纸张简牍不耐久存,潮湿虫蛀防不胜防,外面那些寻常案件至多三年,重案大案才收到后边放五年,至于十年前、乃至十五年还未销毁的……”
他话间,其他五人依次出示官符并签字。
勘契官全部验过无误,才从腰上掏出一串巨沉的钥匙,“哗哗”拨弄几下,挑了一根形状复杂的,捅进门上锁孔,“咔哒”一转,推开一条黢黑的门缝,幽幽漏出一丝陈年浊气。
吴修远往里探了一眼,继续说道:“……就都在这里了。”
里面无门无窗无一束光,莫名地冷气侵人。
秦无风掏出火折,正要吹亮。
“且慢,里面禁火。”
勘契官严声制止,从旁端来两盏灯座,灯盘上不是灯油也非蜡烛,而嵌着一枚绿莹莹的石头,被打磨得光洁剔透,色泽沉厚,隐隐生辉。
“里面不见火,”吴修远端起一盏,把另一盏递到檀湘子手中,“全靠这个。”
“那上面是……”李存善凑来一瞧, “萤月珠?”
吴修远:“是萤月珠不错,此灯便是萤月灯。”
李存善愣愣地看着,轻叹道:“你们大理寺可真有钱。”
秦无风:“这句不用说。”
“前朝之物罢了。”吴修远笑了笑,执灯往里走去,“再珍贵的宝物若无用武之地,只是废物,能派上用场的,才有价值,这萤月珠平日就放在窗边吸收日月之光,等要用时,便成大用,大理寺多有仰赖。”
一行人一进入不见五指的极暗处,手中萤月灯便突显光辉四溢,满屋通明,竟被照得亮如白昼,绿光豁然。
这屋中沿墙立着一排顶天架,四角包铜,厚重地夯在墙上,木箱齐整,并未摆满。
“这里面不光不能见火,连装卷宗的木匣都是特制的。”
吴修远指着架上一排垂落的索引,从左往右一掠而过,忽然在一块索引吊牌上停住,悬了片刻,又往回退了两个位置,点了点,扯出一个不大的匣子,捧到桌上。
他放下灯,摞起阔袖:“卷宗不能带出,我们就在这里比对吧。”
匣子边缘封了泥,泥章上刻“长兴十三年”,是封印的年份,刚好是十五年前。
而匣上木纹丝丝分明,如金波流淌,非同寻常。
“金丝楠木。”檀湘子自言自语道。
“金丝楠木?”秦无风小声发问,“那不是专做棺材装死人的么?”
“没错。”吴修远撬开封泥,拿钥匙开锁,“古人凡王侯以上者,至少以金丝楠木为棺,才能保尸身千年不朽,对大理寺来说,这些十多年都完结不了的疑难悬案便是重要如王尸的东西,必须保管到极致,留待后人追寻,以求真相大白的那天,不然今日,拿什么给你们看呢?”
话音落下,箱盖打开,里面静静躺着十余支光杆银镖。
这些银镖长约二指,统统窄身短把,镖尾坠一圆环,镖锋冷芒顿绽,十五年如一日,成色也分毫未减,乍看,正是早上在定海侯府里见过的那两支。
吴修远从袖中布袋里取出从侯府带回的证物,将一封信和两只镖一一摆开,以便甄别。
秦无风眯着眼睛两边瞅着,拿卡尺左量右量:“形状一样,尺寸分毫不差,皆是长五寸三分,宽一寸七分,最厚处五分。”
又拿到手里掂了掂:“重量也不差,应该出自同一人之手。”
李存善将他所言一字不落地记下。
而檀湘子就着萤月灯,只稍看了一眼,就摇头否定:“不是,差得远了。”
众人同时一愣,经她一说才开始注意,在萤月荧光下,两种镖身上似乎泛出微不可察的异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