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湘子半句也不想跟他废话,“唰”地抽刀,抬手就是一掷。
短刀朝上几个旋身,不偏不倚,直朝杨知水扎去。
他还想再扯几回皮,哪知女察子暴躁得很,上来就砍。
而梁上本就空间不大,方才蹲得脚麻腿麻,杨知水此时一使力,腿上竟没带得来劲儿,惊得他一身冷汗,急变了招数,拧身一蹿,总算躲开。
短刀顷刻间凌空劈至,从他腰上飞擦而过,一头扎进屋顶斜柱上,震得刀柄“噔噔”作响。
若迟半步就得肠穿肚烂,杨知水暗自庆幸。
可刀尖儿依然挑断了他的腰带,“哗啦”一声衣袍尽散,砰砰哐哐掉下一地鸡零狗碎的小玩意儿。
布袋、铜钱、金币、栗子、小话本……还有两撮胡子一样的毛……
没等檀湘子看清,上面那杨知水夺手抱梁,一个挺腰上挂,勾腿倒挂在房梁上,晃晃悠悠倒着看向地上的檀湘子,化窘迫为一笑:“好险……差点儿没命。”
这男的简直是条百折不挠的大泥鳅,檀湘子气得秀眉倒蹙,立即踩桌一跃而起,腾空飞上,一把扯住他双臂,将他人从梁上整个拽落。
却不料杨知水因为腿麻,挂着房梁的双腿提前松了力,没等她使出劲就往下坠来,一时坠落如山崩,扑住她肩膀侵身压下。
檀湘子猝不及防心里一慌,小病刚愈又夜深体乏,来不及躲避,竟被他推得后仰而倒,心道一声:不好,若这般后脑触地,撞重了非得再晕过去不可。
此念刚冒,两人就一同重重砸地,“嗵”的好大一声动静。
檀湘子腰背吃痛,闭目懵了半刻,身上如被大山压住,一时竟动弹不得,以为自己伤了头。
却又觉得后脑并未碰地,好像还被一只手给护住,反倒是那手遭了一记重压。
杨知水拧着五官“哎哟”叫唤,从她脑后慢慢抽出手,五指微屈作痛,张握了一下,疼得要死但并无大碍,便覆手撑地,怔怔看着身下之人。
檀湘子秋波慢启,忽见好大一双靛蓝眸子贴面凑在眼前,正好奇又充满莫名意味地打量自己,心头猛一阵狂跳乱撞。
屋内烛影暧昧,闺香幽柔,两人耳鬓不经意地相碰,轻息相缠,四目勾连了片刻。
她摔得背痛腿痛全身痛,不禁轻哼了一声,那可真真是百转千回挠在人的心尖儿上。
杨知水听在耳里,身热如燔灼,偏要扎挣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损脸:“唉,还好有你当垫子,可真够软的……”
檀湘子脑中卒然一炸,羞急得满面通红,转眼恼羞成怒,一下将他推开,翻身骑坐而上,冲着他的脸,抡起拳头就要砸。
“别——”杨知水急忙抬手捂脸,这时却听门外有人声传来。
“云姑娘啊。”听声儿应是个家里的老婆子,总把嗓门扯得五大三粗,“屋里刚才什么声响儿?都卫还没睡下?”
两人相视愣住,不约而同地静止,屏息凝神定住了身。
外面没了声,大概是云墨儿在拿手比划。
婆子又道:“这种小事还劳姑娘亲跑一趟?使个小丫头子来传一声就得了,可热水刚用完,再要得现烧的,我这就喊人去弄,且得有一阵子呢,妹子先回屋等吧,别又一会儿都卫叫不到人,水好了我给送来。”
云墨儿谢了婆子,穿过两道院门往寝屋走,方才远远听见屋里咕隆隆乱闹一通,不知那小祖宗大半夜里又心血来潮地在折腾什么。
她轻步推门进屋,见檀湘子额头微汗地迎过来,又瞥见里间桌椅歪斜,杯子还竟碎了两三盏,地上也乱七八糟散了些从没见过的小东西,便疑惑地看问向她:怎么了?
“墨儿,”檀湘子上来扶住她肩,伸指从她鼻底一掠,“……睡吧。”
云墨儿不明所以,但闻一缕朦胧的淡香涌入脑中,登时眼脑昏昏沉沉,眼睫一垂,歪了过去。
檀湘子稳稳将人托住,小心地把她扶上床,合衾安顿。
躲在衣屏后面的杨知水才踱步出来,手里拿了条花青底子霜色水纹的腰带,一面往腰上系,一面冷嘲她道:“啧啧啧,想不到啊,堂堂武德司察事都卫,竟也会使闹香膏的伎俩,下流。”
檀湘子厌目回头,正要开口刺他的话,忽见他腰上系着自己的腰带,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你哪儿来的……”
“怎么样?”杨知水摊手转了半圈,像极了开屏的野孔雀,“好看吗?你弄断了我的腰带,赔一条也是应该的吧。”
“给我解开!”檀湘子说着就要上来拉扯。
若非定情,腰带哪能随便乱给?
杨知水一个西域番子确实不知,还觉得自己此举名正言顺,见她莫名其妙又着了恼,也不躲不避,由她把手伸过来扯腰带,还道:“急什么?夜长着呢。”
檀湘子一听,冷不丁在心里跌了个跟头,手像碰了花刺一样地缩回手,被他没皮没脸的样子给原地气怔了。
她运了好一会儿的气,才冷静下来问:“敢来我家,胆子不小,被发现了还不走,找我什么事?想通了来自首?”
杨知水知道两人终于可以正经说些话了,便走过去捡起自己的鸡零狗碎,一一揣回怀中,回道:“我找你有事,你也有话想问我,各有所求,又何必夹枪带棒的?”
檀湘子冷哼一声:“就不怕我暗中通报?现在外面搞不好已经围满了武德司的人呢。”
杨知水看了眼床上:“你把那丫头迷晕,不也是不想节外生枝么?”
说完拖出一把椅子,大剌剌地坐下,还伸手冲她坐了个请:“别客气。”
檀湘子双目微眯,慢慢在他对面落座,手中藏了块碎瓷片,敢使诈就随时叫他变太监,接着问道:“你是跟踪方天才找到这里的?”
“哦,那小愣子啊。”他挠挠脸,“反应挺快,但急躁了些,被人跟了还没发觉,你可得去指点指点。”
檀湘子:“这么说,那个去锦绣坊查波斯绺的人,真的是你?”
杨知水从拎起一枚铜钱,那拴钱的绳上掺了一绺夺目的金色丝线,正是波斯绺。
她便明白了:“那你与刁二到底什么关系?为什么要查这根线?”
杨知水直言道:“如你所想,他的确是暗中帮我入关的人,对我有大恩,我称他一声叔,那晚我去过他家,他们是在我走后出的事,如果我能晚点走,他们或许……”他低了低头,稍过一会儿,又道,“总之,我一定要找出杀他的凶手,替他全家报仇。”
檀湘子追问:“那你走时,有没有看见或者听见什么响动?”
杨知水垂目回想,并没记起那夜的异样,只默着摇头,懊悔自己不该跑那么快。
“上回你在郊外说过,你来中原是为找一个真相,是什么呢?”
杨知水不愿说。
“所以……”檀湘子试探着问过去,“是为了找出那个真相,才假扮风无影么?”
这话一语戳中杨知水的心思,蓦地拿起一双利眼瞪她,全然没了先前的轻浮嘴脸。
檀湘子迎上他的目光,也更加确定自己问到了点子上,抱臂往后一靠,说道:“刁二灭门一案,初步推断应为有分工的多名杀手同时作案,不光他们家上下主仆二十几口,就连在外监视的察事也全部遇害,那绝非一般的身手。
“现在唯一与凶手有关的线索就是波斯绺,波斯绺虽不常见,但拥有之人也不少,藏于富户家中,实在难寻,而那能编波斯绺的番子又下落不明,时隔久远,非你一人之力所能查探,便想借武德司的力量。”
杨知水盯着她沉默良久,才慢点一下头:“正是。”
檀湘子嘴角微微一勾:“我不白帮。”
“自然。”杨知水问,“你想知道什么?”
“你在找的真相。”她脱口提出,“到底是什么?为什么要假扮风无影?”
杨知水紧抿的嘴唇稍稍一动,叹出一口气:“除了这个。”
“你没有诚意。”檀湘子乜眼看他。
“我若没有诚意,今晚就不会来。”他说,“这是我的底线,你不碰,我们就能合作,这也与你的案子无关,风无影是大理寺负责。”
“你很懂么。”檀湘子冷冷道。
杨知水耸了耸肩:“不懂怎么混呢?”
两人你来我往,顺时相顾一笑。
檀湘子转而收了目光看向一边:“不如换个话说,在郊外那晚,你既然都告诉我那些细作的阴谋,看来涉身其中啊,还知道什么内情?”
杨知水一撇嘴道:“我又不是突厥人,也不清楚突厥细作的事,狼首刺青的秘密只是无意听到,所知的都已告诉你了。”
檀湘子慢慢摇着头,撑起下巴盯着他:“我不信。”
杨知水:“在这件事上,你我没有冲突,我没必要骗你,你既对我心生嫌隙,那多说也无用,案子我会自己查,不过花些时日。”他说罢起身要走。
“慢着,”檀湘子伸臂拦下他,“你是西域人,那么,无极之乐,你可听过?”
杨知水在她身旁站了一会儿,又重新坐下,只说了两个字:“钟坤。”
檀湘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