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京城还从没有过这样大的火。
武德司院内,一座巍峨的楼阁被赤焰裹袭,火舌肆虐,热浪蒸腾。
四周灼热难近,整条街都兵荒马乱,潜火兵推着水龙车,一趟趟地往里冲。
每个人都熏得黑头黑脸,却也不见太大的成效。
就近的街坊中,逻卒们挨家挨户地敲门,要百姓立刻从家撤离。
而人们不但没走远,反还全挤到街上,捏着鼻子要看热闹。
一辆马车停在武德大街的最东头,从窗里探出一个灵玄机的头,问道:“现在情势如何了?”
京衙武卒指挥官鲁赫,架着一身铠甲大步走来,脸庞汩汩淌汗:“城北潜火队都上了,城防军也派人来支援,正在挖壕沟,应该能阻断火势,只要不起风。”
木头烧焦的糊味浓烈刺鼻,灵玄机用帕子捂住鼻子,愁眉不展地问:“多久能灭?水龙车都在这里了吗?”
鲁赫摘下头盔,端在腋下,抬手擦了一把汗:“这是能调用的全部水龙车了,其余的还得留在辖内备着,这么大的火,光靠水是灭不掉的,只能等它自己烧,要么,就是天降暴雨把它扑了,我们此时唯一能做的,就是不让它蔓延。”
灵玄机被内定为新的武德使,还没赴任,衙门里就遭了这么大的灾,楼竟然都没了一座。
他无暇自嘲,心中噼啪打响算盘,估计着重修的经费,随后又问:“里面怎样了?”
鲁赫指着被烧成骨架的高楼:“其他到还好,独那一座烧得最凶,火势应该也是从那里起来的,天干物燥,也不知着了哪门子邪火。”
灵玄机顺着望过去,一颗心扑通掉到谷底:那座楼,是天网阁。
里面满楼的书卷简牍,六万多宗案件秘闻,大肃近百年搜罗而来的心血,全部在劫难逃。
还有八门井里的密室,尤其是离门里的……
想到此处,他气得简直能喷出一口老血,真该把看守的卒子吊起来打。
可一转念,又立道:“不对,武德司被查封多日,里面早无人迹,哪里来的火?”
“这……”鲁赫一听,恍然明白,“那就是有人偷潜入内,蓄意纵火!”
灵玄机微微收了下巴,表示默认。
鲁赫便立即传令下去,要调集人手搜捕。
“不要声张,”灵玄机提醒他,“纵火之人很可能是想趁乱作乱,你派人暗中观察,看到行迹可疑的就跟上,看他们想做什么。”
鲁赫:“是。”
他放下帘子,坐回车里,闭目寻思起来:就算是有人纵火,到底是为了什么呢?
……
……
武德司,凡水堂。
此处离天网阁相距较远,浓烟不重不浅地飘了过来,呛不死人,但也足够迷了人的眼。
两个身穿潜火兵衣服的人,弯身拨开烟雾,身背水囊,脸蒙湿巾。
他们不是别人,其中一个,正是这凡水堂的主人。
杨知水仰头看看牌匾,在湿面巾下面动着嘴皮子:“这就是你的公事房啊,有点气派哦。”
檀湘子没理他,一溜烟来到墙边,连推几扇窗,发现都被从里面卯死了,推不动,而门上,封条锁链也一应俱全。
“过来,”她面朝杨知水,手指在锁上清脆地弹了一下,“看你本事。”
他轻哼一声,眼神里有些傲娇:“我不白做的,你得请我吃饭。”
檀湘子二话不说,抄起一只巴掌,佯作砍势。
他立马把脖子一缩:“别别别,我做我做。”
那沉甸甸的大锁看似结实,可到了他手中,瞬间变得有名无实,啪嗒一声,说开就开。
都没等檀湘子看清,那链条就稀里哗啦落了地。
她随即去掰开他的手,却见掌中空无一物,便问:“怎么弄的?”
杨知水耸耸肩,得意道:“祖传绝活,恕不外露。”
不过是做贼的手艺。她心道。
并觉得自己可真是个狼心狗肺,姓杨的这么相助,还骂他是贼。
同时忽然想起,自己已经不是朝廷官员了,也是个贼。
她抽出一把匕首,用刀尖仔细剔下封条,使得它能保全完整的样子,之后还得原封不动地贴回去。
推开凡水堂大门,只见屋中陈设未变,但已物是人非,曾经熟悉的气息被浓烟污染,不免一股忧伤萦了上来。
檀湘子朝书柜看去,心里一沉:“东西全被动过。”又走去桌边打开抽屉,伸手翻了翻,“但似乎没有少的。”
她借着屋外火光,在桌上和书架来回摸索,很快找出一本册子,打开一看:“有了,在这儿,山天他们应该已经撤了吧?”
杨知水在门边把风,侧过头来说:“他们放完火就应该混着潜火队出去,我们只要顾自己就行,到阿姆罗家可不算近,不过话说回来,唉,这身衣服可真臭,他们从来不洗的吗?”
他一边嫌弃衣服臭,一边对着袖子猛嗅了一口。
然后自己验证了自己的猜想:“嗯,八百年没洗。”
檀湘子瞟了他一眼,拉开抽屉,从里面拎出一个吊坠,连同册子,飞快地往衣襟里一塞。
杨知水不偏不倚地看到了,鸡贼地笑了笑:“哟呵,我好像看见了我失散多年的萤月坠子,原来是被你偷了去啊。”
“唧唧歪歪。”檀湘子在面巾下撇了撇嘴,过去一拍他的肩,“快完活儿。”
“得嘞。”他懒懒地应道,抻抻手指,三两下复原了锁链,在封条背面舔了一口老长的舌头,“啪”地往门上一拍,那封条便天衣无缝地粘了回去。
这扇门,也像是从没打开过那样,不会有人知道在火灾的掩护下,凡水堂里少了些什么。
两人依然从来路返回,混入了在天网阁救火的人群中。
烈火,浓烟,混乱,简直是绝好的隐藏条件。
他们借口推走一辆水龙车,丝毫没被怀疑地离开了武德司,整条街依然兵荒马乱的。
接着与来送水的热心百姓擦肩而过,走到下一条街。
那边有个储水所,院中是几排盛满雨水的大缸,围了不少潜火兵在装水。
两人慢慢靠了过去,停下水龙车,假意摆弄着车上的部件,想要伺机而走。
然而没弄两下,就突然不约而同地看向对方,眼里流露出完全相同的意思:
被人跟了。
他们不露声色地换了个位置,朝对面略扫去几眼,只见满条街上,城防军撸起袖子挖沟,潜火兵来回奔忙,逻卒和武卒驱赶围观的百姓,百姓钻着空子要留下来吃瓜,好像没人有闲工夫来跟踪他们。
而这两个,一个是察子,一个是盗贼,全都相信自己的直觉。
他们疑心丛生,为保险起见,只能先往车里装水,再在路上另寻时机。
一举一动就像其他潜火兵那样,却有一处不同。
“确定是那两人么?”不远处,一个武卒在暗中低问。
另一人肯定道:“不会有错,潜火兵的鞋靴都涂了雌黄防火,而他们脚上只是普通布靴,操弄水龙车时也比旁人生疏,肯定有问题。”
“叫人继续盯着,我去回报鲁大人。”
留下的几人,则认准那辆水龙车,不近不远地交替跟上。
街面攒动着各路衙门的人,每一个都是十万火急,免不了发生冲撞。
道边刚被挖出丈深的土壕,水车队为了避让土堆和交替飞舞的铲子,急忙往旁边让路,轮子一陷,翻了一辆水龙车,刚打的水全泼了。
后面的队伍停车不及,一辆接一辆地撞上去,人们当场嚷骂连天,路上堵得水泄不通。
前面一乱,几个武卒也跟着紧张起来,恨不得垫着脚尖去跟踪,却没有半点怀疑前面的事故是意外还是人为。
他们也顾不上什么打草惊蛇了,人丢了才更要紧。
武卒们拨开乱糟糟的人群,忽见两个逆着人群的身影,隐约在前面一闪而过,几个箭步追了上去,也不出意外的跟丢了。
武卒队长叫人散开来搜,很快,有人提着两件潜火兵服,走到他面前:“头儿,那边巷子口捡到的。”
那队长见了,勃然怒喝:“愣着干什么?快进去追啊!他们一定是从那巷子跑的。”
一令下去,顿有黄烟升骤起,四街八巷里的武卒纷纷出动,朝着那方向围堵过去。
这一次,追兵跟得特别紧,檀杨二人几乎没有歇脚的余地。
他们觉得奇怪,明明已经烧了天网阁转移兵力,怎么还有这么多武卒在周遭待命?
就像是提前知道会有人趁乱逃跑,而在暗中待命,似乎有明白人在背后指点。
灵玄机。檀湘子想都不用想。
老同僚一晃变成了新对手,以自己对他的了解,在斗智上胜算不大,她登时有点失了把握,脚下步子不禁一慢。
“喂。”杨知水托着她的腰,一把上了屋顶,“想什么呢?逃命都不专心。”
檀湘子左言他顾道:“阿姆罗家暂时不能去了,得换个方向。”
她张目四顾,心生一计,指着一处,“往城南吧,那边有个好地方。”
“还有逃命的好地方?”杨知水被她拉着转了半圈,“有多好?”
“好不好不重要,”她看着他淡淡一笑,“矛盾,才是它的作用。”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