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陆舒韵面对床榻上这个瘦的几乎认不出来的老人出神许久,才说出话来。
老皇帝气若游丝:“老二这性子,又莽又蠢,他行的每一步,朕都猜的准。韵儿,朕谢谢你,为陆家做的一切……”
她肯来见他,就说明已经把先前答应他的事情都做妥当了,她虽然恨他,却是个明事理的好孩子,他没看错人。
陆舒韵眼见他已经是油尽灯枯,心里边那些怨愤也一下子没了踪影,叹了口气:“我说了,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为了陆家,为了四哥。”
老皇帝抿了抿干涩的嘴唇,王公公便用浸湿的帕子为他润了润嘴,他这才对陆舒韵说:“把药拿来吧。”
陆舒韵放在袖子里的手一抖,有些犹豫:“你……你当真要这么做?”
王公公也是一愣,噗通往地上一跪,老泪纵横:“皇上……皇上,老奴求你,别这样,您还能长命百岁,您别吃这东西。”
老皇帝摇摇头:“王忠,你说人人都想着长命百岁,可哪有真正长命百岁的人?朕已经是将死之人,吃了这药,便算是朕能为祁国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王公公知道,皇上下定决定要做的事情从来都没回旋的余地,他将头伏在地上,无声地哭泣。
陆舒韵想了想,把一直藏在袖子里的瓷瓶拿了出来,从里面倒出一颗,放在老皇帝的手心里。不过她仍是犹豫了一下,迟迟没有松开捏着药丸的手。
“兴许,也不必非要这个法子,二皇子的母族同党兴许还有别的法子铲除。陆惊蛰他……肯定会有办法。”陆舒韵有些不忍心,好像自己亲手害死了他一样。
这药,是上次分别时老皇帝请她出宫以后找药材制的。
她小时候读过煜王爷的一些医药古籍,也跟着煜王爷学过一些药理,虽然不算精通医理,可也算略通药性。改变她容貌的草药就是她跟着书上的法子制的,虽然是个半吊子水平,可好歹是真的起了作用。
老皇帝就是看上了她这点,给了她一张方子,让她制药。按照老皇帝的说法,其实他早已经病入膏肓,但他一直在吃一种能够吊命的药,叫别人看不出来他已经病重。这种药虽然功效神奇,却其实是一种毒,不过毒性不烈,只会沉积在人体内,并不致命。
而他要陆舒韵制的这种药,却是那毒的药引,只要吃上一颗,便会激发他体内沉积的毒。中毒身亡之后,就算有人验尸,也只会查出他中毒日久,才被毒拖垮了身子,而非一朝中毒致命。
这么做,是为了给扳倒二皇子的一个柄。
当初祁国初立,为了稳固根基,老皇帝娶了不少大世家的女儿做妃嫔,比如二皇子的母亲。他们从前朝起,就是权势庞大的家族,乱世之中临阵倒戈,成了如今祁国的重臣,个个手握重权。
他们野心勃勃,个个都想扶持自己女儿的子嗣当上皇位,到时候可以挟天子以令诸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老皇帝这人生性多疑,怎么会把这么大的隐患留给后人?何况他一心想让陆长风当上皇帝,所以这些人必须铲除,把路铺平。
老皇帝病重以来,二皇子做足了孝子的面子,他苦苦等待,等着老皇帝咽气,到时候名正言顺的接手皇位。陆惊蛰的人不敢入宫,入宫便是反贼,名不正言不顺。
为了不让陆家江山落入二皇子这等庸人和他身后虎视眈眈的母族党羽手中,老皇帝想到了用自己的做一个局。他不反,就逼他反。
自打病重,只有二皇子日日陪伴在宫中,老皇帝的吃食用度都是他一手操持,老皇帝忽然死了,且显现中毒之兆,不怀疑他,还能怀疑谁呢?
以毒弑父,觊觎皇位,他要么率他的母族的势力反要么被杀,到时候陆惊蛰的军队才有理由进宫平反。虽然此时老皇帝已经知道,能登上皇位的一定不可能是陆长风了,但事已至此,却也不能放任二皇子嚣张下去。
陆舒韵第一次听到这计划的时候,只觉得后背发凉,作为他的儿子,也不知道是幸还是不幸,亲爹算计起亲儿子,而且还是以谋反这等重罪,可见他的内心何等的冷硬如石。
也许是因为病重,老皇帝的手一直在颤抖,他颤抖的手握住陆舒韵的手。陆舒韵手指间的药丸落在他手心,他的手并没有陆舒韵想象之中那么冰冷,反而,有些温温的,就像是小时候爹爹宽大的掌心。
她想把手抽回来,老皇帝却捏紧了掌心,他浑浊的眼珠落在她脸上,凝视许久,忽然说:“你和你娘还是有些像的。”
“你知道我娘?她是个什么样的人?”陆舒韵问。
她爹说她娘身体一直不好,却一直想要个孩子。所以她算是他们中年得子,来之不易,但也是因为生她,她娘耗尽了生命。她从没见过娘,别人也极少谈及,所以她不知道她娘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老皇帝松开她的手,想了想笑了,说:“你爹当年放弃皇位,一是为了不伤我们兄弟之情,二就是为了她,你说,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能让一个帝王为了她放弃皇位,她一定是个罕见的奇女子吧?
在陆舒韵思考这个问题的时候,老皇帝已经不顾王公公的劝阻将那药吃了下去。
吃完药,他就是了却了所有心事一样,双手放在腹部,闭上眼睛,仿佛要准备安睡一般。
王公公在地上重重地磕头,一下一下,仿佛磕在人心上,沉沉的,闷闷的。
“韵儿,你走吧。”老皇帝闭着眼睛说“这药要发作,还得一阵子,你去,帮我看看长风,看看他……还好吗?自从朕病重,老二操持朝政以来,朕便再没见过他了。”
陆舒韵叹了口气,心情五味杂陈。这个人太过复杂,他对其他人冷漠无情,却唯独对云岚公主一腔温柔,对自己的其他子嗣阴谋算计,却唯独对陆长风挂念有佳。
她想了想,还是对他躬了躬身:“皇叔,韵儿走了。”这是她儿时从宫里告退回家的时候总对他说的话。
老皇帝眼角蓦地落下一滴泪,划过眼角。
陆舒韵临到门前,听见他说:“韵儿,朕做了无数错事,也对不起你爹,可,朕真的没有杀他。”
陆舒韵抿了抿嘴,只嗯了一声,便推门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