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若是无人指点,全凭一个六岁孩童自己悟出……
那这已经不是妖孽,这是鬼神!一个足以让当朝天子都夜不能寐的存在!
王中贤的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紧张地看着楚峰,手心攥得死紧,生怕这孩子说错一个字。
曾夫子也是屏住了呼吸,他那张古井不波的脸上,第一次流露出了真正意义上的紧张。
然而,身处风暴中心的楚峰,却依旧平静得可怕。
他迎着李建安那几乎要将人洞穿的目光,稚嫩的脸上没有半分惧意,只是微微垂眸,仿佛在思索。
片刻之后,他抬起头,清脆的声音再次响起。
“回大人,无人教导。”
“学生自开蒙以来,蒙恩师教诲,读过几本杂书。书中曾见‘防民之口,甚于防川’,也曾见‘民为邦本,本固邦宁’。学生愚钝,只是觉得,这天下的道理,或许都是相通的。”
他顿了顿,目光清澈地看着李建安,继续说道:“河堤若要稳固,需顺应水性,而非强行堵塞。国家若要长久,也当顺应民心,而非一味弹压。舟行于水上,水能载舟,自然也能覆舟。这或许……只是一个很简单的道理,就像太阳东升西落一样,本就该如此。”
一番话,说得天真烂漫,却又滴水不漏。
他将那石破天惊的“舟水之论”,轻描淡写地归结于一个孩童读了几本书后,最朴素、最直观的联想。
他没有否认自己的天才,却巧妙地将这份天才,隐藏在了“童言无忌”和“圣人教诲”这两面最坚固的盾牌之后。
这番回答,让王中贤和曾夫子同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中却又同时掀起了更加汹涌的波涛。
好一个“简单的道理”!
好一个“本就该如此”!
此子之心性,此子之玲珑,当真……非人哉!
李建安沉默了。
他死死地盯着楚峰,那张清癯的脸上,神情变幻不定。他想从这个孩子的脸上,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撒谎痕迹。
可是没有。
那双眼睛里,只有与年龄不符的平静,和一种仿佛与生俱来的、看透世事的淡然。
许久,李建安才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他知道,再问下去,也不会有任何结果。
他挥了挥手,声音里带着一丝疲惫:“你们都退下吧。”
学堂里的孩子们如蒙大赦,在曾夫子的示意下,一个个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楚峰也对着李建安和曾夫子分别行了一礼,转身跟着人群离开。自始至终,他的脚步都沉稳如常,没有半分慌乱。
很快,偌大的学堂里,便只剩下了李建安、王中贤和曾夫子三人。
李建安的目光,从楚峰离去的背影上收回,转向了曾夫子。
“曾默,”他缓缓开口,语气中带着一种审视,“你倒是,收了一个好学生。”
曾夫子躬身一礼,脸上露出一抹苦笑,那神情,既有为人师表的无上骄傲,又带着一丝仿佛无法掌控的无奈。
“大人谬赞了。草民惭愧,能教给他的,不过是些经义的粗浅功夫。至于他能领悟到何种境界,全凭他自己的造化,非草民所能左右。”
这番话,看似自谦,实则将楚峰的天才,又往上推了一个台阶。
言下之意,我只是个引路人,这孩子自己,就是一条通天大道。
李建安自然听得懂。
他沉默片刻,迈步走进了旁边那间属于曾夫子的,更为安静的书房。
王中贤和曾夫子连忙跟了进去。
书房不大,四壁皆是书架,满满当当地堆着各种泛黄的古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的墨香和旧纸张的味道。
李建安的目光在书架上扫过,最终,落在一张书案上。
那上面,正铺着一张写了一半的字帖,笔迹瘦硬,锋芒毕露,正是楚峰练习“瘦金体”时所留。
“这字……”李建安的瞳孔,猛地一缩。
他身为州府按察副使,饱读诗书,见多识广,如何认不出这种极具风骨、开宗立派的字体!
他快步走到书案前,伸出手,指尖在那锋锐的笔画上轻轻拂过,感受着那字里行间透出的、仿佛要割破纸张的凌厉之气。
“风神洒落,铁画银钩……这是……这是本朝太祖皇帝独创的瘦金体!”
李建安的声音,因为极度的震惊,都带上了一丝颤抖。
“这……也是那楚峰所写?”他猛地回头,看向曾夫子。
曾夫子点了点头,脸上露出一丝与有荣焉的自豪:“正是。此子在书法一道上,天赋异禀,过目不忘。草民也只是将一本太祖的字帖借他观摩了数日,他便已能得其七八分神髓了。”
“妖孽!当真是个妖孽!”李建安再也忍不住,低声喝道。
一个六岁的孩童,不仅能悟出“舟水覆舟”的治国大道,还能在短短数日之内,临摹出太祖皇帝的独门书法!
这任何一件事,单独拿出来,都足以震惊世人。
而现在,它们却集中在了同一个人身上!
曾夫子看着李建安那被彻底震撼的模样,心中一动。他知道,火候,已经差不多了。
他转身从一个书箱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了一卷画轴,走到李建安面前,缓缓展开。
“大人,您再看此物。”
画轴展开,露出的不是山水,不是花鸟,而是一首气势磅礴、杀气腾腾的诗!
那熟悉的瘦金体,此刻却写得更加龙飞凤舞,张扬恣肆,仿佛每一个字,都是一柄出鞘的利剑!
“赵客缦胡缨,吴钩霜雪明。银鞍照白马,飒沓如流星!”
“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事了拂衣去,深藏身与名!”
……
“纵死侠骨香,不惭世上英。谁能书阁下,白首太玄经!”
一首《侠客行》,洋洋洒洒,豪情万丈!
那股子睥睨天下、快意恩仇的绝世豪情,透过那锋芒毕露的笔迹,扑面而来,几乎要将人的呼吸都给夺走!
李建安整个人都呆住了。
他死死地盯着那首诗,只觉得一股热血从胸中直冲头顶!
他仿佛看到了一个白衣剑客,在万军丛中取上将首级,事了之后,又飘然远去,不带走一片云彩的绝世风采!
这等豪迈的诗篇,这等凌厉的书法,这等睥睨天下的气魄……
这,真的是一个六岁孩童能写出来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