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霎时鸦雀无声。
那句“参加童生试”,明明是从一个六岁孩童的嘴里说出来的,声音不大,却像一块巨石投进平静的池塘,在每个人的心头都掀起了滔天巨浪。
“童……童生试?”马秀的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他呆呆地看着楚峰,脑子彻底转不过弯了,“峰哥,那……那不是我爹那个年纪的人才去考的吗?”
“胡说!”张浩虽然同样震惊,却下意识地反驳,“我听夫子说过,只要学问到了,多大年纪都能考!可是……可是……”
可是,他们才刚刚开蒙一年啊!他们这群人,连完整的文章都还写不利索,而楚峰,已经要去参加决定读书人命运的第一场大考了?
这已经不是差距了,这简直是天堑!
童生试,对于清河村这样的地方,是比过年还要隆重的大事。
天还未亮透,楚家老宅的院子里,已是灯火通明。
吴梦茹将烙好的、夹着咸菜的麦饼,用干净的布巾一层层包好,仔细地放进楚峰的书包。她嘴里反复念叨着:“路上饿了就吃,别省着。到了城里别跟人犟,考不过也没啥,咱明年再来……”话没说完,眼圈就先红了。
楚天河站在一旁,搓着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想说几句鼓励的话,张了张嘴,却只憋出一句:“听你娘的。”
廊下,楚天山和孙如花也站着,神情复杂。
孙如花将一个煮得滚烫的鸡蛋,用油纸包着,有些别扭地塞到楚峰手里,嘴里嘟囔着:“拿着,路上暖手,饿了也能垫垫肚子。考……好好考。”
她没敢看楚峰,说完就拉着楚明的衣角,退到了一边。
楚天山则深深地看了楚峰一眼,那眼神里,有羡慕,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过的不敢相信的期盼。他读了十年书都未曾摸到的门槛,这个六岁的侄子,竟要去闯了。
“哥,你肯定行!”楚明挥舞着小拳头,脸上满是崇拜。
楚峰接过那还带着温度的鸡蛋,冲着众人点了点头,没有多余的言语,转身走出了院门。
村口的牛车旁,曾夫子和紫妍早已等在那里。
曾夫子今日换上了一身半旧的儒衫,洗得发白,却浆洗得笔挺,花白的胡须也修剪得整整齐齐,眉宇间是掩不住的期盼与傲然。紫妍则抱着一个小小的食盒,看到楚峰,那双杏眼便弯成了月牙儿。
牛车吱吱呀呀地驶向县城,秋日的晨风带着凉意,却吹不散三人心中的那份火热。
“峰儿,”曾夫子捋着胡须,声音里带着几分郑重,“童生试,不过是你科举路上的第一道坎,不必紧张。你只需将平日所学,尽数展现便可。记住,文章,乃心声也。心正则文正。”
“学生明白。”楚峰应道。
他知道夫子这是在提点他,也是在给他减压。只是这道题,对于一个拥有着几千年文明底蕴的灵魂来说,实在算不上是压力。
县城考院门外,早已是人山人海,黑压压的一片,比赶集还要热闹。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奇异的味道,是父母们的汗味、考生们身上劣质的熏香味、还有紧张到极致的酸腐气息,混杂在一起,令人头晕目眩。
无数穿着各式衣衫的考生,在家人的簇拥下,聚在考院门口,做着最后的叮嘱。
“我儿,进去莫慌,你三叔给你求的这支笔,是文曲星开过光的!”
“记住爹跟你说的,文章开头一定要引经据典,先声夺人!”
楚峰他们这辆从乡下来的牛车,一靠近,便引来了不少鄙夷的目光。那些穿着绫罗绸缎、一看便是县城富户出身的考生,扫过楚峰和曾夫子身上那半旧的衣衫,嘴角都撇出一抹毫不掩饰的讥笑。
“乡下来的泥腿子,也想来考功名?真是异想天开。”
“就是,怕是连字都认不全吧,还想跟我们同场竞技?”
紫妍听着这些刺耳的话,气得小脸通红,攥紧了拳头。曾夫子则是面色一沉,冷哼一声,那股不怒自威的气势,让周围的议论声小了下去。
楚峰却恍若未闻,他的目光,穿过攒动的人头,落在了一个意想不到的身影上。
不远处的华盖马车旁,赵瑜正被一群锦衣少年簇拥着,摇着一把描金折扇,满面春风。
他怎么会在这里?
楚峰的眉头微微皱起。童生试的资格,需由各学堂夫子举荐,以曾夫子的脾性,断然不会推荐心术不正的赵瑜。
似乎是察觉到了楚峰的视线,赵瑜也看了过来。四目相对,赵瑜脸上的笑容愈发得意,他甚至还冲着楚峰,做了一个轻蔑的口型——你等着。
他身旁的一个富家子弟,正高声炫耀着:“赵兄,还是你爹有办法!花了一百两银子,直接从县学老爷那里买了个‘监考名额’,连曾夫子那老顽固的举荐都省了!看那老家伙知道了,脸会不会气绿了!”
原来如此。
楚峰心中了然,嘴角勾起一抹冷笑。捐监,用钱买资格,自古便是富家子弟的捷径。赵瑜这是铁了心,要在这考场上,与自己一决高下了。
“咚——!咚——!咚——!”
三声沉闷的鼓响,考院那两扇沉重的朱漆大门,在“嘎吱”声中缓缓打开。
“开考门——!考生入场——!”
刹那间,人潮涌动。父母们的叮嘱声、考生们的应和声,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楚峰与曾夫子和紫妍告别,随着人流,走进了那座决定无数人命运的院落。
考场内,一排排独立的号舍,如同鸽子笼般整齐排列,气氛肃杀。穿着皂衣的衙役来回巡视,目光锐利如鹰。
考生们按照考引,各自找到自己的号舍。楚峰坐下,环顾四周,只见大多数考生都面色煞白,手脚发抖,连研墨的手都在哆嗦。
唯有不远处的赵瑜,神态自若地整理着自己的笔墨纸砚,那套崭新的文房四宝,在昏暗的号舍里都泛着光,与周围人格格不入。
又是一声锣响,考院大门轰然关闭,彻底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