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医院的药碾在石臼中发出沉闷的“咯吱”声,碾碎的药草混杂着水汽,蒸腾起一股苦涩的药香。李智敏坐在角落的矮凳上,垂眸看着面前那半罐残留的药膏。药膏表面凝结着一层薄薄的油脂,散发出一种极其隐晦的、几乎被草药气息掩盖的异样甜香——正是她从周泰天那里带回的“冻疮药”。
她指尖蘸取一点,在鼻端轻轻嗅了嗅,那甜香钻入鼻腔,带着一丝令人心悸的熟悉感。魏渊心腹曾悄悄塞给她的“保命药”,便是这股甜香。彼时她尚不知晓那药中混有慢性毒物,只当是寻常解毒丹药。如今对比之下,这相似之处绝非巧合。
“李姑娘,药检已毕。”太医院判官王太医捧着一张薄薄的纸笺,语气公式化,眼神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究,“此药膏性温和,温经活血,祛风除湿,并无毒副作用。姑娘冻疮,用之甚宜。”
李智敏抬起眼,眸色平静如水,仿佛只是寻常求医:“有劳王大人了。敢问大人,此药中可含致幻之草?”
王太医微微一怔,随即抚须一笑:“李姑娘多虑了。此药乃太子殿下亲赐,配方精纯,太医院存档可查。其中成分,皆是寻常温补药材,何来致幻之说?”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李智敏手中的药罐,“倒是姑娘这药罐,沾染了些别的气息……”
李智敏心中微凛,面上却无波澜:“哦?王大人此话何意?”
“无妨,无妨。”王太医摆摆手,状似无意地岔开话题,“姑娘冻疮在身,需静养。若药膏效果不佳,可随时来太医院复诊。”说罢,他放下药方,便欲告退。
李智敏看着王太医略显匆忙的背影,心中冷笑。寻常药草碾碎,气味混杂,断然不会如此“纯粹”。她那半罐药膏,早已被她做了手脚——她故意在送检前,将几味气味浓烈、药性驳杂的草药粉末混入其中。如此一来,太医在碾磨分析时,那些驳杂的药性气味便会掩盖住那丝致命的甜香,致幻草的踪迹自然被巧妙地“稀释”掉了。王太医那句“沾染了别的气息”,怕是察觉到了她刻意添加的草药干扰,却不敢深究。
她缓缓起身,将那半罐药膏小心地收入袖中。太医院的结论,正中她下怀——无毒无害。但这“无害”的结论,恰恰是她手中最锋利的试探之刃。
东宫书房内,沉水香的气息氤氲不散,将空气都染得凝重。周泰天端坐于书案之后,批阅着堆积如山的奏折,笔尖在宣纸上游走,发出沙沙的轻响。林公公垂手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目光却不动声色地扫过自家主子略显紧绷的下颌线。
殿门轻启,李智敏捧着一个托盘走了进来。托盘上放着一盏冒着袅袅热气的参茶,是她新沏的。她今日特意换了一身藕荷色的衣裙,衬得肤色愈发白皙,手腕上那道被冻疮侵蚀后留下的红肿疤痕,在衣袖的遮掩下若隐若现。
“殿下,请用茶。”她将茶盏轻轻放在书案一角,声音温顺柔和,仿佛昨夜药膏风波从未发生。
周泰天并未抬头,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扫了她一眼,目光在她微红的手腕上停留了一瞬,随即落回奏折上:“嗯。”
李智敏垂首侍立一旁,指尖却无意识地轻轻摩挲着袖中那冰冷的药罐。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就在周泰天提笔,准备在一份关于赈灾粮草调拨的奏折上批阅时,她猛地感到一阵天旋地转!
“呃……”一声压抑的轻哼从她喉间溢出。她只觉得眼前的烛火骤然扭曲、放大,随即视野被一片令人眩晕的黑暗吞噬。身体一软,她像一片被狂风卷起的落叶,直直地向书案的方向倾倒下去!
“姑娘!”林公公失声惊呼,下意识地想要上前搀扶。
然而,一只骨节分明、带着凉意的手却更快地伸了过来,稳稳地扶住了李智敏即将撞上书案边缘的身体。是周泰天。他不知何时已放下了笔,动作快得惊人。他一手揽住她纤细的腰肢,另一只手迅速探向她的额头和颈侧,动作精准而迅捷。
“殿下……”李智敏在他怀中虚弱地呢喃,眼睫颤动,似乎随时会彻底昏厥过去,脸颊却在不经意间蹭过他胸前的衣襟,留下一个浅浅的印记。
周泰天揽着她的手臂纹丝不动,低头看着她煞白的脸和紧蹙的眉头,眼神深邃莫测。他并未立刻叫太医,只是将她的脉搏搭在自己指间。片刻后,他收回手,声音低沉而平静,听不出情绪:“林忠,去把王太医请来。”
“是,殿下。”林公公连忙应声,快步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两人。李智敏依旧虚弱地靠在他怀里,呼吸微弱,像只受惊的小兽。周泰天低头看着她,目光落在她微微翕动的唇瓣上,又扫过她手腕上那道刺眼的疤痕,最终停留在她紧闭的双眼上。那浓密的睫毛在她苍白的脸颊上投下两片小小的阴影,微微颤抖着。
“殿下……”李智敏再次轻唤,声音细若游丝,带着恰到好处的颤抖和依赖,“臣妾……臣妾方才只是觉得……眼前有些发花,头晕得厉害……许是……许是方才殿下赐的药膏……臣妾用了之后,有些……不适应……”
她的话语断断续续,却清晰地指向了那罐“无毒无害”的药膏。
周泰天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力道不容拒绝,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稳定感。他沉默着,没有回应她关于药膏的话,只是用指腹轻轻擦去她额角渗出的细密冷汗。他的动作很轻,很慢,指尖的凉意与肌肤的温热形成鲜明对比。
“王太医到——”林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破了书房内紧绷的寂静。
王太医提着药箱匆匆而入,一眼看到李智敏靠在周泰天怀中、面色惨白如纸的模样,心中一凛,立刻上前:“殿下!李姑娘这是……”
“王太医,速速诊治。”周泰天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同时将李智敏轻轻扶坐到一旁的软榻上,并未松开扶持的手臂。
王太医不敢怠慢,立刻开始诊脉。他眉头越皱越紧,指尖在李智敏腕间反复探查,额角渐渐渗出细汗。良久,他才收回手,面色凝重地转向周泰天:“回禀殿下,李姑娘脉象浮数,面白肢冷,乃……乃是大寒之症骤然侵体,引动心神不宁所致!此等症状,与寻常冻疮复发不同,倒像是……像是误用了某种大寒之物,或是……或是寒气入体过甚所致!”
他一边说着,一边目光下意识地扫过书案一角那盏早已凉透的参茶,又狐疑地看向周泰天:“殿下,李姑娘可是用了什么特殊的药物?或是饮食有异?”
周泰天闻言,深邃的目光陡然变得锐利如刀,冷冷地扫过王太医:“大寒之物?王太医的意思是,孤赐给她的药膏,有问题?”
王太医浑身一激灵,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殿下息怒!臣不敢!臣只是……只是根据脉象推断!药膏乃殿下亲赐,臣怎敢妄议!定是李姑娘近日劳累过度,又逢冻疮反复,寒气侵扰所致!”
“劳累过度?”周泰天冷笑一声,声音不高,却带着刺骨的寒意,“孤倒要看看,是哪个不懂规矩的东西,让孤的人劳累过度,连药都受不住了!”
他话音未落,目光已如实质般射向一旁脸色煞白的林公公。林公公一个激灵,立刻会意,快步上前,对着跪在地上的王太医厉声喝道:“王太医!方才姑娘晕倒前,可曾饮过什么?可曾用过什么?速速禀明!”
王太医哆嗦着指向书案上的参茶:“回禀公公,姑娘晕倒前,只饮了这盏参茶……”
“参茶?”林公公眼神一厉,目光如刀般刺向李智敏,“姑娘,这茶可是你亲手所沏?”
李智敏靠在软榻上,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却已恢复了几分清明。她虚弱地摇了摇头,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是……是臣妾亲手沏的,用的是殿下赐的上好参片……”
“既是姑娘亲手所沏,又用了殿下的参片,怎会突生大寒之症?”林公公步步紧逼,目光如炬,“王太医,你再仔细想想!这药膏,姑娘可是用了?用了多久?可有不适?”
王太医被逼得冷汗直流,脑中飞速运转。他想起送检时那药膏被刻意“污染”的痕迹,想起李智敏晕倒前那刻意营造的“不适”感,又想起周泰天此刻冰冷刺骨的眼神……一个可怕的念头闪过,他猛地抬头,声音带着惊恐:“殿下!林公公!臣……臣方才诊脉,姑娘体内寒气异常驳杂,似有……似有几种寒性药物混杂之象!莫非……莫非是那药膏……”
“放肆!”周泰天猛地一拍书案,“砰”的一声巨响,震得烛火剧烈摇曳。他霍然起身,目光如冰刃般射向王太医,又扫过一旁侍立、脸色发白的几个小太监,“孤赐的药膏,乃太医院秘方,温经活血,祛风除湿!怎会有驳杂寒气?定是有人心怀叵测,在姑娘用药或饮食中动了手脚!”
他目光如电,瞬间锁定了书房外侍立候命的两个小太监:“方才为姑娘送茶、伺候笔墨的,是你们两个?”
两个小太监吓得魂飞魄散,扑通跪倒,磕头如捣蒜:“回……回殿下,是奴才们!”
“孤的药膏,孤的参茶,可曾离开过你们的视线?”周泰天的声音低沉而危险,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
“没……没有!殿下!”小太监们抖如筛糠。
“那姑娘如何会突生大寒之症?”周泰天步步紧逼,目光森然,“定是你们之中,有人受人指使,在姑娘的饮食或接触之物中动了手脚!”
“殿下明鉴!奴才们冤枉啊!”小太监们哭喊起来。
“冤枉?”周泰天冷笑一声,那笑声在空旷的书房里回荡,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孤的侍读姑娘,在孤的眼皮子底下被人下寒毒,孤却浑然不觉!这东宫,还有谁能如此大胆?还有谁能如此神不知鬼不觉?”
他猛地一指那两个瑟瑟发抖的小太监:“杖责!每人二十大板!给孤打!打到他们招出是谁指使为止!让他们也尝尝这寒彻骨髓的滋味!”
“殿下!饶命啊殿下!”小太监们杀猪般惨叫起来。
林公公立刻会意,厉声喝道:“来人!拖下去!打!”
两个粗壮的侍卫立刻如狼似虎地冲了进来,不由分说地将两个哭喊求饶的小太监拖了出去。凄厉的惨叫声很快在殿外响起,一声声,仿佛在敲打着每个人的神经。
李智敏靠在软榻上,听着那凄厉的惨叫,看着周泰天冰冷刺骨的侧脸,以及他紧握成拳、指节发白的手,心中掀起惊涛骇浪。她知道,这一杖,打下去的不仅仅是两个小太监的皮肉,更是敲打在魏渊的心头,是在向整个东宫,乃至魏渊的势力宣告:太子殿下,并非全然信任她,但也绝不容许任何人动她!
她抬起头,虚弱地唤了一声:“殿下……”
周泰天缓缓转过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书房内惨淡的烛光映在他深邃的眼眸里,翻涌着复杂的情绪——有被冒犯的暴怒,有对下毒者的杀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她这番“晕倒”激起的、更深沉的审视。
他缓缓走到她面前,俯视着她,声音低沉而冰冷,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你方才说,许是药膏不适应?”
李智迎上他的目光,强撑着精神,眼神清澈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委屈和依赖:“是……臣妾方才只是觉得头晕得厉害,眼前发花,才胡乱猜的。许是……许是冻疮反复,又受了些寒气……殿下息怒,莫要为了臣妾伤了和气,更莫要……莫要伤了无辜的下人……”
她的话语软糯,带着恳求,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向周泰天心中那根名为“保护欲”的弦。
周泰天沉默着,目光在她苍白的小脸和手腕的疤痕上来回逡巡。殿外的惨叫声渐渐停歇,只余下沉重的喘息和压抑的啜泣。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沉水香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
良久,周泰天缓缓直起身,声音恢复了惯常的冷硬,却似乎褪去了方才的暴戾,只剩下一种令人心悸的平静:“你好好歇着。这药膏,孤再让人送来新的。王太医,开些温补的方子,仔细看着姑娘服下。”
“是,殿下。”王太医如蒙大赦,连忙应声。
周泰天最后深深地看了李智敏一眼,那目光复杂难辨,随即转身,大步流星地走出了书房。沉重的殿门缓缓合拢,隔绝了殿外的一切声音。
李智敏独自坐在软榻上,看着书案上那盏早已冰凉的参茶,以及旁边被周泰天随手扔下、沾着一点暗红印记的药罐。她缓缓抬起自己的左手,指尖轻轻拂过右手食指内侧——那里,有一个极其微小、几乎难以察觉的薄茧。那是她幼年习剑,长期握剑留下的痕迹。
她低头,看着自己苍白的手指,又看向周泰天离开的方向,眼神深处,第一次燃起了一丝微弱却真实的、名为“希望”的火苗。殿外侍卫拖走昏迷小太监的声音,以及周泰天那句“你死了,谁替我应付魏渊”,在她耳边交织回响。
与此同时,魏渊的书房内,烛火通明,却映照着他阴沉如水的脸。
“殿下……殿下杖责了送药的小太监……”一个心腹跪在地上,声音带着颤抖和难以置信,“据说是……侍读姑娘突然晕倒,说像是中了寒毒,殿下震怒,认定是有人下毒……”
“寒毒?”魏渊猛地放下手中的茶盏,茶水溅出,打湿了摊开的地图。他眼中闪过一丝惊疑不定,随即被巨大的狂喜和侥幸取代,“哈哈哈!好!好一个周泰天!他果然上当了!他以为那药膏有问题?他以为是我李智敏在搞鬼?不!他错了!他错得离谱!”
他激动地站起身,在书房内踱步,脸上是掩饰不住的得意和轻蔑:“李智敏这丫头,倒是有点小聪明,懂得装晕试探。可惜啊,她聪明反被聪明误!她晕倒,正说明她用了那药膏!她用了药膏却‘中毒’,只能证明周泰天赐的药膏有问题!周泰天为了维护自己的‘仁慈’,只能把怒火撒在那些可怜的小太监身上!这正说明,周泰天开始……开始真正‘信任’她了!他以为她是在替他办事,是在帮我传递消息!哈哈哈!”
他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推断无比正确,之前的疑虑和不安烟消云散,只剩下对周泰天“愚蠢”的嘲讽和对下一步计划的急切。
“传我口谕!”魏渊眼中闪烁着狂热的光芒,“告诉李智敏,让她尽快行动!太子党羽名册,必须在五日内送到!时机已到,让她务必在围猎之时,配合死士,一击必杀!告诉她,她母亲的性命,就在此一举!若再延误……哼!”
心腹领命,匆匆退下。书房内只剩下魏渊志得意满的笑声,烛火在他脸上投下变幻不定的阴影,如同他此刻扭曲而膨胀的野心。
他不知道,在东宫偏殿的窗棂下,林公公的身影无声无息地融入夜色。他袖中紧握着一方素帕,帕子上,赫然沾着几缕极其微小的、李智敏晕倒时蹭在周泰天衣襟上的浅色衣料纤维。林公公抬头望向周泰天书房的方向,那扇紧闭的窗户后,烛火依旧明亮。他轻轻叹息一声,那叹息被夜风吹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情绪,随即身形如鬼魅般消失在浓重的黑暗之中。
而李智敏,在太医的照料下,喝下了那碗温热的汤药。药汁入喉,带着一丝熟悉的、令人心安的甜香——是周泰天暗中调配的解药。她看着窗外沉沉的夜色,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袖中那半罐残留的药膏。致幻草的甜香与解药的甜香在鼻端交织,如同一场无声的赌局。
她知道,魏渊的信任,建立在一场精心设计的误会之上。而周泰天的“保护”,更像是一把悬在头顶的双刃剑。她紧握的拳头在锦被下微微收紧,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这东宫的深潭,比她想象的更加凶险莫测。而她手中的这枚棋子,究竟是能助她破局,还是终将引火烧身?答案,或许就藏在下一场围猎的惊变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