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窗纸时,李智敏正对着铜镜呵气。镜面蒙上白雾的瞬间,她看见自己眼尾泛着不正常的红,那是连日被夜明珠灼烤的痕迹。更醒目的是双手 —— 手背红肿如发面馒头,冻疮裂开的细缝里凝着暗红血痂,昨夜画布防图时握笔太用力,指节处又磨破了皮。
“姑娘,该去书房伺候笔墨了。” 门外传来小太监尖细的嗓音,带着刻意拿捏的傲慢。
李智敏将袖口往下拽了拽,试图遮住溃烂的手背。推开房门时,廊下的寒风卷着碎雪扑在脸上,她忍不住打了个寒颤,冻疮处突然传来针扎似的剧痛。
书房里暖意融融,地龙烧得正旺。周泰天背对着门站在书架前,玄色常服上落着细碎的雪粒,显然刚从外面回来。李智敏敛衽行礼的瞬间,听见他翻书的手指顿了顿。
“磨磨蹭蹭做什么?” 他转过身,目光精准地落在她藏在袖中的手上,“手断了?”
李智敏慌忙垂眸:“回殿下,只是冻伤……”
话未说完,周泰天突然伸手攥住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冰凉,力道却重得像铁钳,迫使她不得不露出满是冻疮的手。李智敏疼得吸气,却倔强地不肯吭声,只看见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魏渊就是这么教你做事的?” 他突然松开手,语气里听不出喜怒,“连自己都护不住,还想查书房布局?”
李智敏踉跄着后退半步,手背撞上案角,疼得眼前发黑。她咬着唇抬眼,正撞见周泰天转身从博古架上取下个青瓷小罐,扔到她面前的桌上。瓷罐落地时发出清脆的响声,盖子滚开,露出里面乳白的药膏,散发着淡淡的薄荷香。
“若是冻废了,谁替我抄《女诫》?” 他重新拿起奏折,语气冷淡如冰,“滚去涂药,半个时辰后来伺候。”
李智敏握着瓷罐走出书房,廊下的寒风突然变得刺骨。她低头看着罐中药膏,指尖刚触到那细腻的质地,突然想起三年前 —— 那时她还叫谢婉,躲在魏府柴房养伤,魏渊也曾派人送来一罐药膏,专治刀剑伤的,气味竟与这罐有七分相似。
偏殿的炕桌积着薄灰,李智敏用热水化开冻僵的毛巾,小心翼翼擦拭手背。冻疮遇热奇痒无比,她咬着帕子才没叫出声,直到皮肤泛起正常的粉红,才用银簪挑出一点药膏。
药膏触肤的瞬间,清凉感顺着血管蔓延开,疼痛竟真的减轻了大半。她正欲再涂些,忽然瞥见窗纸上映出个黑影,忙将瓷罐塞进炕洞深处,用炭灰埋好。
“李姑娘,太子爷让您把这叠奏折送到西暖阁。” 林公公推门而入,手里捧着个紫檀木托盘,目光若有似无地扫过她的手,“老奴瞧着姑娘气色不好,要不要请太医来看看?”
李智敏端起托盘的手指微微收紧:“劳公公挂心,只是昨夜没睡好。” 她垂下眼帘,遮住眸中的警惕 —— 林公公何时变得如此多管闲事?
送完奏折折返时,李智敏特意绕去浣衣局。管事正指挥宫女们晾晒衣物,看见她来,三角眼立刻吊了起来:“哟,这不是东宫的大红人吗?怎么有空来我们这腌臜地?”
李智敏没理会她的讥讽,径直走到前日洗衣的青石板旁。冰层下隐约能看见暗红的血迹,那是她冻疮破裂时染的。她蹲下身,假装整理裙摆,实则将藏在袖中的半块药膏蹭在石缝里,又用脚踢了些雪盖住。
这是她与魏渊约定的暗号 —— 若遇紧急情况,便在浣衣局留下信物。这药膏气味特殊,魏渊的人定会认出。
回到偏殿时,日头已过正午。李智敏刚从炕洞取出瓷罐,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她慌忙将药膏藏进枕头下,转身看见林公公端着食盒进来,里面是一碟桂花糕,热气腾腾的。
“殿下说姑娘近日辛苦,特赏的。” 林公公将碟子放在桌上,眼神在房间里逡巡一圈,“老奴瞧着姑娘的手好些了?那药膏是太医院秘制的,专治冻疮的。”
李智敏捏起一块桂花糕,舌尖刚触到甜味,突然想起昨夜周泰天说的话 —— 魏渊教你的不止礼仪。她心中一动,状似无意地问:“这药膏如此珍贵,想必是殿下常用的吧?”
林公公笑了笑:“殿下自幼畏寒,太医院每年都会备些。只是这罐…… 老奴瞧着像是三年前的旧方子,里面加了一味凝神草。”
三年前。李智敏的手指猛地收紧,桂花糕的碎屑落在衣襟上。她记得魏渊给的那罐伤药,也是加了凝神草的,说是能安神止痛。可后来她才知道,凝神草与某种毒草混在一起,会让人逐渐失聪。
“多谢公公告知。” 她垂下眼睫,掩去眸中的惊涛骇浪,“民女会好生用着的。”
林公公走后,李智敏立刻从枕头下取出瓷罐。她用银簪挑起一点药膏,放在鼻尖轻嗅 —— 除了薄荷香,确实有淡淡的草木清气,与记忆中魏渊那罐药的气味几乎重合。
她突然想起周泰天昨夜的冷笑,后背瞬间沁出冷汗。若这药膏真是三年前的旧方子,周泰天怎会不知其中关窍?他是在试探她,还是……
窗外突然传来翅膀扑棱的声音。李智敏抬头,看见一只灰鸽落在窗台上,腿上绑着个极小的油纸包。她迅速解下纸包,展开一看,是魏渊的字迹:“药膏验过,确是东宫之物。三日后行动,需你配合打开书房暗格。”
李智敏捏紧字条的手指微微颤抖。魏渊果然认出了药膏,还以为这是她传递的信号。可周泰天既然敢把药膏给她,必然料到她会传给魏渊 —— 这又是一局棋,而她仍是那颗被摆布的棋子。
夜幕降临时,李智敏借着给周泰天送夜宵的机会,将半罐药膏藏进了书房的《论语》夹层。她知道周泰天每晚都会读这本书,定会发现她留下的东西。
返回偏殿的路上,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经过假山时,忽听身后有人低语:“姑娘留步。”
李智敏转身,看见个面生的小太监,手里捧着个黑布包裹:“魏大人说,姑娘近日辛苦,特送些补品。” 小太监塞过包裹就想走,却被她一把抓住手腕。
“公公可知这里面是什么?” 李智敏的指甲几乎嵌进对方肉里,“是能让我失聪的凝神草,还是穿肠的鹤顶红?”
小太监脸色煞白:“姑娘说笑了……”
“回去告诉魏渊。” 李智敏压低声音,眼神锐利如刀,“东宫的药膏,比他的毒药好用。但我要的东西,三日内必须送到 —— 我娘的平安信。”
小太监落荒而逃后,李智敏打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个锦盒,装着与周泰天那罐一模一样的药膏。她冷笑一声,将锦盒扔进假山后的枯井。
回到偏殿,李智敏坐在铜镜前,仔细端详罐中的药膏。她用银簪挑起一点,放在烛火上烘烤,药膏融化后冒出淡淡的青烟,在镜面上凝结成细小的水珠。
那水珠竟带着淡淡的苦味。
李智敏猛地攥紧银簪,簪尖刺破掌心。她终于明白周泰天的用意 —— 这药膏里的凝神草是真的,但剂量极轻,只会让人精神恍惚,却不足以致命。他是在告诉她,魏渊给的药有问题,也是在试探她是否能察觉。
而她将半罐药膏送到浣衣局,又把剩下的藏进《论语》,恰恰暴露了自己与魏渊的联系。
窗外的夜明珠依旧亮得刺眼,李智敏却突然觉得眼前清明。她从枕下取出那半块贴身玉佩,借着月光摩挲着上面的纹路。玉佩边缘的缺口处,似乎刻着半个 “药” 字。
这是她幼时从火场带出的唯一遗物,母亲曾说,这玉佩能救她的命。如今想来,或许与这药膏有关。
“叩叩叩 ——” 敲门声突然响起,惊得李智敏迅速藏好玉佩。
“姑娘,殿下让老奴来取《论语》。” 林公公的声音隔着门板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李智敏深吸一口气,将那半罐药膏重新藏进炕洞。她走到门边,正要开门,突然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撞在寂静的夜里,像极了三年前谢家灭门那晚,燃爆的火药声。
她知道,从接过这罐药膏开始,她就再也不能只做一颗任人摆布的棋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