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郊马场,秋日午后的阳光被凛冽的风切割得支离破碎,卷起漫天黄尘。枯草在疾风中伏倒,又倔强地挺起,发出簌簌的悲鸣。远处,几匹健硕的御马被马夫牵拉着,不安地刨着蹄子,鼻息喷出浓重的白雾。
李智敏裹紧了身上略显单薄的斗篷,站在马场边缘一处视野开阔的土坡上。她看似专注地望着远处驯马的场景,眼角的余光却如同最警觉的雀鸟,不动声色地扫视着四周起伏的丘陵、稀疏的树林,以及那些看似随意走动、实则暗藏机锋的侍卫。自那晚在假山后故意向魏渊心腹泄露“太子在马场练私兵”的假消息后,她便知此地绝非乐土。周泰天那句“她倒是会借刀杀人”的冷语,如同冰锥,深深扎在她心底。他布下了网,而她,是那网中诱敌的饵。
风更急了,卷起尘土扑面而来,带着一股干燥的、令人窒息的气息。她微微眯起眼,指尖无意识地捻着斗篷粗糙的边缘。那晚的密谈,每一个字都像在刀尖上跳舞。她必须让魏渊的人相信,太子在此处集结了足以威胁他的力量,引他铤而走险。同时,她又必须让周泰天相信,她这条“毒蛇”,暂时还愿意为他所用。这钢丝上的平衡,每一步都踩在生死边缘。
“姑娘,风大,小心着凉。”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是林公公,他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来到她身边,手里捧着一个手炉,恭敬地递过来。他脸上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谦卑笑容,浑浊的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复杂。
李智敏接过手炉,温热的触感瞬间驱散了指尖的冰凉。她低声道谢,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声吞没:“有劳公公了。”她知道,这手炉是周泰天的意思,一种无声的监视,也是一种微妙的提醒——她的一举一动,皆在东宫的掌控之中。
林公公并未离去,只是垂手侍立在一旁,目光也投向远处喧闹的马场。两人沉默着,只有风声和马嘶声在空旷的原野上回荡。这沉默本身,就是一种无形的压力,一种心照不宣的等待。
就在这时,马场西侧那片最茂密的、被枯黄灌木覆盖的丘陵地带,猛地爆发出一阵尖锐的破空之声!那声音刺耳得如同撕裂锦帛,瞬间盖过了所有的喧嚣!
“有刺客——!”
凄厉的呼喊声划破长空,紧接着便是金铁交鸣的铿锵脆响、兵刃入肉的闷响、以及濒死前痛苦的嘶吼,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瞬间将整个马场拖入血腥的混乱!
李智敏的心脏骤然缩紧,几乎要跳出胸腔!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炉,指节因用力而泛白。来了!魏渊的獠牙,终于咬向了这精心布置的陷阱!她强迫自己冷静,目光死死锁定那片瞬间化为修罗场的丘陵。
只见十余名身着劲装、面目狰狞的黑衣死士,如同鬼魅般从灌木丛和沟壑中暴起!他们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目标极其明确——直冲马场中央那几匹最为神骏的御马!显然,他们的任务并非单纯刺杀,更是要制造混乱,抢夺御马,坐实太子“私练兵马、意图不轨”的罪名!
然而,他们冲入的,并非毫无防备的空地。
就在死士们冲出灌木的刹那,四周原本看似空旷的土坡、洼地、甚至几块巨大的岩石之后,猛地竖起了一排排寒光闪闪的重弩!数十名身着精良皮甲、眼神锐利如鹰隼的弓箭手,如同蛰伏已久的毒蛇,骤然亮出了致命的獠牙!
“放箭——!”
一声冰冷、不带丝毫情感的命令,如同来自九幽的宣判,清晰地穿透了混乱的厮杀声。
“嗖!嗖!嗖!嗖——!”
密集如骤雨般的箭矢,带着刺耳的尖啸,从四面八方汇聚成一片死亡之云,精准地覆盖了那片小小的区域!箭矢撕裂空气的呼啸声,瞬间盖过了所有的金铁交鸣与惨叫!
冲在最前面的几名死士甚至来不及做出任何有效的闪避,便被密集的箭雨瞬间洞穿!粗重的箭矢带着巨大的动能,轻易地撕裂了他们身上的皮甲,将他们狠狠地钉死在地上!鲜血如同喷泉般从一个个窟窿中狂涌而出,迅速染红了枯黄的草地。有人发出短促的、如同被掐住脖子的呜咽,便彻底没了声息。
“保护马匹!围剿!”又一声厉喝响起。
早已埋伏在四周的精锐侍卫,如同决堤的洪水,从各个方向汹涌而出!他们手持长刀、铁枪,训练有素地结成阵型,将剩余的死士死死围困在中央。刀光剑影闪烁,血肉横飞。死士们虽然悍不畏死,武艺也极为高强,但在人数、装备和阵型的绝对优势下,他们的抵抗显得如此徒劳而悲壮。每一次凶狠的劈砍,都会引来数柄兵刃的夹击;每一次试图突围的冲击,都被坚固的盾墙狠狠撞回。惨叫声、怒吼声、兵刃碰撞声交织在一起,奏响了一曲残酷而高效的死亡乐章。
李智敏站在土坡上,居高临下地俯视着这血腥的绞杀场。她的脸色在斗篷的阴影下显得有些苍白,呼吸微微急促,但眼神却异常清亮,甚至带着一丝冰冷的审视。她看到了周泰天布下的天罗地网是如何高效运转,看到了那些弓箭手精准的箭术,看到了侍卫们如同精密齿轮般的配合。这绝不是仓促之下的防御,而是蓄谋已久的、致命的狩猎!她传递的那个“私兵”的假消息,成了点燃魏渊疯狂的最佳引信。而她,就是那个亲手点燃引信的人。
一个浑身浴血、身形魁梧的死士,在接连砍倒数名侍卫后,终于被两柄长枪同时刺穿大腿,重重地摔倒在地。他挣扎着想要爬起,却被一名侍卫一脚踩住后背,动弹不得。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瞪着天空,喉咙里发出野兽般的嗬嗬声,充满了不甘与绝望。
就在这时,负责围剿的校尉快步上前,冰冷的刀锋抵住了死士的咽喉,厉声喝问:“说!谁派你们来的?有何图谋?”
那死士眼中闪过一丝疯狂的戾气,他猛地扭头,目光似乎穿透了混乱的人群,遥遥望向皇城的方向,用尽全身最后的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嘶吼:
“魏——大——人——有——令——!”
“魏”字出口,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冷水,瞬间让整个混乱的战场出现了一刹那的死寂!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议论和骚动!所有侍卫、弓箭手,甚至远处那些惊魂未定的马夫和宫人,都清晰地听到了这临死前的指控!
“魏大人?哪个魏大人?”
“天哪……是魏国公?”
“竟敢刺杀太子,还敢……还敢牵扯国公爷?”
死士吼出这句话后,仿佛耗尽了所有的生命力,头颅一歪,彻底没了声息。但那声“魏大人有令”,却如同惊雷,在每个人耳边炸响,久久不散。
李智敏的心猛地一沉!来了!最关键的一环!魏渊的爪牙,终究在临死前暴露了主子的名讳!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炉,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她知道,周泰天等待的,就是这一刻!这声嘶吼,将成为他扳倒魏渊最锋利的武器!
混乱很快被彻底平息。十余名死士,无一生还。马场中央,只留下一片狼藉的尸体、刺目的鲜血和折断的兵刃。空气中弥漫着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令人作呕。
周泰天不知何时已出现在马场边缘的高台上。他一身玄色劲装,身姿挺拔如松,面容在秋日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冷峻,如同覆盖着一层永不消融的寒霜。他目光扫过尸横遍野的现场,最终落在那具临死前喊出“魏大人有令”的死士尸体上,眼神深邃如渊,看不出丝毫波澜。只有紧抿的唇线,泄露了他内心的激荡。
“林公公。”周泰天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清晰地传到李智敏所在的土坡。
“奴才在。”林公公立刻躬身应道,动作迅捷得如同没有骨头。
“立刻回宫,孤要面见父皇。”周泰天的目光掠过远处土坡上那抹斗篷的身影,只停留了一瞬,便移开,仿佛只是随意一瞥。“将此地情形,尤其是那死士临终之言,一字不差,禀明圣上。”
“奴才遵旨!”林公公领命,深深一揖,转身快步离去,身影很快消失在飞扬的尘土中。
李智敏站在原地,看着周泰天高台上那孤绝的背影,心中百感交集。他果然抓住了这稍纵即逝的机会,要借她的“刀”,向魏渊正式宣战了。那声“魏大人有令”,就是他递到皇帝面前的、沾满鲜血的投名状。而她,李智敏,就是这投名状上,最关键也最危险的那个印记。
翌日,紫宸殿。
庄严肃穆的大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沉重得几乎令人窒息。皇帝端坐于九龙金椅之上,面容在殿内摇曳的烛光下显得有些模糊,唯有那双洞察世事的眼睛,锐利如鹰隼,扫视着阶下臣子。
周泰天立于丹墀之下,一身朝服,身姿笔挺,神情肃穆。他手中捧着一卷沾染着暗褐色血迹的奏折,声音沉稳而清晰地奏报着昨日西郊马场的惊变。
“……父皇,昨日申时,儿臣于西郊马场驯马,突遭十余名死士悍然袭击。其目标明确,意在抢夺御马,制造混乱,坐实儿臣‘私练兵马’之虚名。幸赖东宫侍卫及禁军精锐拼死护卫,方将贼尽数剿灭,无一人漏网。”
他顿了顿,声音微微提高,带着一丝压抑的愤慨:“然,贼首临死前,曾高呼‘魏大人有令’!此言清晰可闻,在场侍卫、宫人、马夫数十人皆可为证!其心可诛,其罪当诛!魏渊身为国公,位极人臣,不思报效朝廷,竟豢养死士,行此悖逆之举,意图构陷储君,动摇国本!其狼子野心,昭然若揭!请父皇明察,为儿臣做主,为大社稷除奸!”
他将那染血的奏折高高举起,呈递给御前太监。殿内一片死寂,落针可闻。大臣们面面相觑,眼神中充满了震惊、疑虑和深深的忌惮。魏渊在朝中盘根错节,势力庞大,太子这一状,无异于在朝堂投下了一颗重磅炸弹!
御前太监将奏折呈到皇帝案前。皇帝缓缓拿起,指尖捻过那粗糙的、带着血腥味的纸张,目光在奏折上移动,良久未发一言。大殿内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终于,皇帝放下奏折,抬起头,目光扫过阶下脸色发白的周泰天,又缓缓扫过群臣。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异的疲惫,却异常清晰:
“泰天,护驾有功,赏。东宫侍卫及禁军,皆赏。”
周泰天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但仍躬身道:“谢父皇隆恩。”
皇帝却话锋一转,语气变得平淡无波,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至于魏渊……死士临终之言,孤证难立。仅凭一句含糊不清的‘魏大人’,便指证一位柱国重臣谋逆,未免草率。此事,容后再查。退朝吧。”
“父皇——!”周泰天猛地抬头,急欲再辩。
“退朝!”皇帝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打断了他的话。他挥了挥手,不再看任何人,起身,在御前太监的簇拥下,径直走向后殿。那背影,在摇曳的烛光中,显得有些佝偻,也透着一股深不可测的疏离。
群臣如蒙大赦,却又心头凛然,纷纷躬身行礼,口中高呼“吾皇万岁”,然后小心翼翼地退出大殿。殿内只剩下周泰天,孤零零地站在冰冷的丹墀之下,握紧的拳头在宽大的朝服袖中微微颤抖。他抬头望着皇帝消失的方向,眼中是震惊、不解,还有一丝被愚弄的愤怒。父皇……为何压下此事?难道他看不出这背后的惊天阴谋?还是……他另有考量?
东宫,偏殿。
李智敏坐在窗边,手中捧着一卷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窗外天色阴沉,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压着,仿佛随时会落下冰冷的雨滴。殿内寂静无声,只有她自己的呼吸声,清晰得令人心慌。
林公公悄无声息地走了进来,脸上带着一丝凝重。他走到李智敏面前,压低了声音,将紫宸殿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皇上说,‘孤证难立’,‘容后再查’,便退朝了。”林公公的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叹息,“太子爷……脸色很不好看。”
李智敏静静地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捻着书页的边缘,指节微微泛白。她缓缓抬起头,望向窗外那片压抑的灰白,眼神平静得可怕,却深处翻涌着惊涛骇浪。
果然……皇帝压下了。
这结果,既在她意料之中,又让她感到一阵彻骨的寒意。周泰天精心布局,借她传递假消息引蛇出洞,更抓住了死士临终的“铁证”,按理说,足以让魏渊吃不了兜着走。可皇帝,仅仅一句“孤证难立”,便轻飘飘地将这惊天动地的指控按了下去。
为什么?
是皇帝真的被魏渊蒙蔽?还是……他根本就不想深究?亦或是,这朝堂的水,比她想象的还要深,还要浑?魏渊的根基,远比她想象的更加盘根错节,连皇帝也要投鼠忌器?
一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悄然缠上她的心头:周泰天利用了她,利用她传递假消息,引魏渊出手,再借“死士之言”这把刀,试图一举斩断魏渊的臂膀。他成功了第一步,让魏渊的爪牙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然而,皇帝的压下,却让这把刀,瞬间失去了它应有的锋芒。
那么,她呢?她这条被周泰天握在手中的“毒蛇”,在完成了引诱猎物的任务后,价值还剩多少?当魏渊发现刺杀失败,更暴露了死士与自己的联系后,他会如何对待她这个“叛徒”?而周泰天,在发现皇帝的态度后,又会如何处置她这个已经暴露、且可能引来更大麻烦的“工具”?
“公公,”李智敏的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死寂,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太子爷……可有什么吩咐?”
林公公看着她过于平静的脸色,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似乎有话想说,最终却只是摇了摇头,低声道:“太子爷……在书房。姑娘……好自为之吧。”他躬了躬身,如同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殿内再次陷入死寂。
李智敏缓缓放下手中的书卷,站起身,走到铜镜前。镜中的女子,面容依旧清丽,眉眼间却多了几分挥之不去的疲惫和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拂过左肩那道被衣衫掩盖的旧疤。冰凉的触感传来,让她混沌的头脑瞬间清醒。
她想起了周泰天在马场高台上那孤绝的背影,想起了他此刻在书房中可能正经历的愤怒与挫败。他以为抓住了扳倒魏渊的契机,却被父皇无情地按了下去。这份挫败,会让他更加急切,还是……会让他更加谨慎地审视他手中的每一枚棋子?
而她,李智敏,绝不能再做一枚任人摆布、用完即弃的棋子!魏渊的杀机已至,周泰天的态度未明,皇帝的深意难测……她必须为自己,也为那个被魏渊囚禁、生死未卜的母亲,找到一条真正的生路!
她转身,目光投向紧闭的书房门扉,那里仿佛连接着另一个更加凶险的漩涡。她深吸一口气,那带着殿内沉香的空气,此刻却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周泰天,你布下的局,我帮你引了蛇出洞。可这盘棋,如今似乎陷入了僵局。你接下来,会如何落子?而我,又该如何在这步步杀机的棋盘上,为自己闯出一条生路?
她来到书案前,提笔,在一张素白的信笺上,缓缓写下几个字。墨迹未干,她便将信笺折叠好,藏入袖中。一个大胆而危险的计划,在她心中迅速成型。她需要知道更多,关于皇帝,关于魏渊,关于这深宫中隐藏的、连周泰天或许也未曾触及的真相。
窗外,天色愈发阴沉,终于,几滴冰冷的雨点,砸在了窗棂上,发出“啪嗒”的轻响,如同某种不祥的预兆。一场更大的风暴,正在这看似平静的宫廷之上,悄然汇聚。而她,李智敏,已无法置身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