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明月也用颇为复杂的眼神看向花寻,一旁宁北尧微低着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花寻被他们的目光看得有些心虚,面上却还是强装镇定,为自己辩解:“也不算吧……你们偶尔干一干老本行,稍稍挣些米钱就行。当然,我保证我也会努力去找主顾,做好我的掮客行当的。”
“那他呢?”夜明月忽然身子一偏,手指向了宁北尧。低着头的宁北尧这会儿感觉到落在他身上的目光,待抬起头时依旧是那副文弱单纯的模样。
还没等宁北尧开口,花寻倒是先帮他挡了回去:“宁郎君初来乍到,又从未行走过江湖,他一介书生向来是只读圣贤书的,一时半会儿也找不到什么活计。能在咱们掮客铺中帮些忙,已是很好。”
夜明月轻笑一声,却让一旁宁北尧隐隐听出些讽刺之意。果不其然,下一秒夜明月就冲着一剑侯道:“竟是不知,你女儿倒是挺会疼人。”
一剑侯没想到这火竟能莫名其妙烧到自己身上,他心里头颇为自己喊冤,嘴上回道:“这也是你女儿。”
花寻被他俩这一唱一和弄得越发的心虚,只好硬着头皮又补了句:“等宁郎君适应了汝城的生活,想来也定能找到挣钱的活计。又或者,咱们铺子蒸蒸日上,大家都只需围着铺子打转了。呵呵呵呵……”
说到后面还假笑了几声。
夜明月倒不打算真与她计较此事,眼下比起这件事,还是与一剑侯单独碰头细聊接下来的打算才是头等要事。
等用过早食,一剑侯与夜明月以要去同东家说清楚为由前后脚离开了家中。便只剩花寻与宁北尧前去掮客铺守着铺子。
宁北尧已经不是第一次随花寻守铺,一进铺子,他便极为有眼力见的拿起一旁的鸡毛掸子,开始掸桌面上本就没什么的灰尘。他这样的勤恳态度赢得了花寻的好感与认可,花寻去后头沏了壶茶,等她再回到前堂时,宁北尧已经打扫完了。
“宁郎君,来喝口茶歇一歇。”
花寻给宁北尧倒了杯茶,随后也不知从何处寻来了一摞纸,又拿了笔墨砚台,瞧着像是要写什么。
宁北尧不由问:“花娘子这是要同人写信?”
“不是。”花寻一边用笔尖沾墨一边回答,“我想着等爹娘回来,我便同娘去外头招揽主顾,我将咱们花家掮客铺主做的事儿写下来,到时候发给旁人,好叫他们能传阅。”
宁北尧听了后沉默了几息,才又试探着开口:“你想要吸引更多不是江湖人的百姓来掮客铺,可大多数的老百姓并不识字,你写下来恐怕能看懂的人不多。”
宁北尧虽贵为皇帝的外孙,却也不是不食人烟端坐高楼之人。他长期待在提刑司,干的大多数都是监察江湖的活计,自然与江湖与百姓打交道得多。时间长了,对于民生他也有自己的判断。
但宁北尧怕花寻这样被养父护在身后的姑娘不懂这些,可不知为何他有些不愿过于生硬地指出,于是语气柔和到显得有些小心翼翼。
不料花寻头也没抬,手上的动作未停,说道:“我知道,大多数老百姓都是没有念过书的。所以我写的不是字。”
说话间,花寻最后一笔落成。她对着纸吹了吹,随后拿起来举到胸前,是以宁北尧看。
“你看。”花寻声音里透着一些得意,“这样他们肯定能看懂。”
宁北尧看向那张纸,只见纸张被花寻寥寥几笔勾勒出了不同的画面。有买炭,有买宅,还有酒楼供菜等好些场景,一看便能看懂。
而在这张纸的最上面,画的是花家掮客铺的牌匾,在右下角甚至还画了一个主街的简易小地图。
“宁郎君,你觉得如何?”花寻眼睛亮亮地看着宁北尧,“我这图老百姓准能看明白。”
宁北尧没想到花寻竟是在画图。虽说所画之图都极为简单,甚至可以说是不太规整的线条,可却又显得生机勃勃,市井气浓郁。
他有些惊愕:“你竟还会丹青。”
花寻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下:“丹青可谈不上会,我不过是跟着先生学过几日罢了。好些年没画过了,手都生了,好在这画不难。”
说完这话,花寻便将这一张画好的图放置一旁,又开始画第二张。宁北尧这会儿也看出她的意图,她这是打算将一模一样的话绘制多张,然后再去街上发放给百姓们。
“你这样一张张画,得画到何时才能将这些纸全都画完。”宁北尧看了眼一旁厚厚一摞的纸。
花寻埋头苦画:“画到爹娘回来就停,能画多少便是多少。反正这会儿也没生意,与其空坐着,不如多画一张是一张。”
宁北尧没有再说话,他安静地坐着看了一会儿,随后才出声:“还有笔吗?”
“有,就在后堂桌上放着。”花寻此刻分不出脑子思考宁北尧为何要问这个,她一颗心都扑在画上。
不一会儿,宁北尧便拿着一支笔回来。他在花寻身旁的椅子坐下,拿过一张纸铺展在一旁的木几上,提笔沾墨。笔并不是平日里用惯了的狼毫笔,宁北尧只稍稍适应了一下,便已经开始游龙戏凤般在纸上游走。
不过一盏茶的工夫,一幅与花寻方才画的场景一模一样的画出现在了宁北尧的纸上。若是仔细看去,还能瞧出宁北尧的笔触比起花寻更为精致细腻。他虽努力模仿她的笔迹,可却也只像个六七成。
花寻一撇头,便一眼瞧见了宁北尧跟前的画。她轻呼一声,随即眼中露出惊喜,开口道:“你竟画的这般像?我还以为你只会读书,其他一概不会呢。”
宁北尧笑了笑,自然而然回答:“君子习六艺,宁某不过平平尔。”
“六艺?”花寻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但声音太小了,宁北尧并未听清。
花寻则看了又看那副画,越看越觉得宁北尧画功了得。只是她有些纳闷,君子六艺她自然是听说过,可她也知道并不是每一位读书人都能学六艺的。一般来说,只有大富大贵之家才这般讲究,普通人家的读书人,能供读书所用的束脩都已属不易,更何况六艺呢?
心里头这般想着,花寻憋了又憋还是没憋住,在宁北尧继续画画时开口问了他:“你家境贫寒,连束脩都是用我阿爹给的定礼去还清的,如何能习得六艺?”
宁北尧面上表情僵了片刻,但他很快就平复了情绪,手上画图的动作也未停。
他语气潺潺,道:“前些年村子里来了个老人家,因伤了腿在村子里住了一年。他见我天资聪颖,大约是为了打发时间,便教我习丹青。”
花寻恍然大悟,心中升起的那一丁点异样又烟消云散。她诚恳道:“只学了一年你便能画得这样好,可见的确是有天赋的。”说着又弯了弯眼睛,“多谢你帮我,比我一个人快多了。”
花寻笑起来眼睛会两头向下弯,就像是天边挂着的弯月一般,显得十分灵动可爱。宁北尧被她笑得有一瞬间的晃神。回过神来时他摇了摇自己的脑袋,觉得方才的走神很是奇怪。
等到一剑侯从外头回来,踏进铺子便瞧见一左一右两个脑袋都埋着,都在奋笔疾书。他走近一看,之间两人手旁都放了一叠纸。
一剑侯探头看去,瞧见上头的画倒是乐了:“你们这画还真是简单明了。不过,你们今日就是这样一张一张自己画?”
听见一剑侯的声音,花寻几乎是瞬间就抬了头。她下意识地揉了揉自己的手腕,冲着一剑侯点了点头。
一剑侯瞥了眼花寻不断揉着的手腕,什么话没说,只道:“东家那儿我已经谈妥,日后我可只在清晨杀猪。”
“那太好了。”花寻站起身,眼睛却往铺子外瞟。一剑侯见状道:“别看了,你娘还没回来。只怕是去的那户人家有孕的娘子有什么事耽搁了。”
这话倒是不假。这些天夜明月因着“接生妙手”这几个字早已在汝城不少妇人心中留下名号,请她接生的人家越发多起来。有时候她应邀去人家家中看有孕的妇人,孕妇或突然发作或生了旁的意外,她便被留在家中,无法按时归家。
今日夜明月的确是去应邀,两人分别之时,夜明月还提了一嘴,说那户人家的孕妇孕肚大了些,届时生产只怕凶险,倒不如一副药灌下去,先舍了这孩子,好歹留住命。
对此一剑侯不予述说,可心中却难免觉得夜明月此人着实比自个儿还冷血。
花寻听了也没说什么,她弯腰抱起一摞画好的纸,对一剑侯道:“爹,既然你回来了,那你和宁郎君留着守铺,我去招揽主顾!”
说完,花寻也不等一剑侯回答就要往外冲。
一剑侯眼疾手快一把拎住了她的后衣领,他力气很大,花寻被他这么一拎竟是动弹不得。她带着几分惶恐扭头,憋出一个笑:“爹,你还有事吗?”
一剑侯松开她,从她怀里一摞纸中抽出一张:“留张给我。”
花寻不知道他要这图作甚,但她也懒得深究,只随意点了下头便出门去。
一时间,整个铺子里只剩下一剑侯和宁北尧二人。
两人正相对无言,屋外忽地传来男人的声音:“你们说,这汝城最好的听曲儿的地方是哪里?”
他话音刚落,就有人接过话,笑着道:“自然是梅香楼啊!”
顿时有人笑着应和。
铺内,听到外面几人的声音,宁北尧神情微动。
他听见了青鸦的声音,而“听曲之地”正是他们事先商议过的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