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寻的反应出乎宁北尧的预料,见她惊得都定在了原地,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得了的人的模样,颇有些好奇:
“这位娘子,缘何如此讶然?”
花寻忍不住将他从头到脚打量一遍。
宁北尧此刻身着的衣裳并不合身,那农夫比他壮上许多,他的旧衣裳穿在他身上大了不少。再加上他本就是宽肩窄臀细腰的精壮修长的身材,在这身衣服的衬托下,配着他因受伤略显苍白的脸,竟显出几分瘦弱来。
花寻看着宁北尧“小白花”一样的身姿与容貌,心里警钟哐哐敲了数十下。
最后她心一横,试探着说道:“我自是知道花家掮客铺的,这城中掮客谁能不知?不过,你去花家掮客铺作甚?”
说到后头,花寻声音越来越小,小到几乎要听不见,还悄悄拿眼睛去看他的反应。
宁北尧耳力好,倒是听了个一清二楚。
他心觉花寻有些反常,但他向来喜欢在事情明朗前按兵不动,于是只道:“有些事需去花家相商。”
这话听起来更像是她阿爹给她寻的赘婿了!
花寻难免有些心慌和心虚。自花无柳死后,她早就将这一茬给抛到了脑后。毕竟这事儿在她看来花无柳应当是还未办妥,那寻的那位赘婿也不能算她未婚夫君。况且,她压根就没打算要成婚。
当初她应下花无柳,不过是不忍看他难过,也想让他能够安心。可眼下阿爹已经逝世,她想要让其安心之人不在世上,那她又何必去跟一个面都没见过的男子成婚,共度一生呢?
她就算不成婚,也能将这辈子过好。
只是眼下人家找上门来,还说有事要去她家相商,莫不是来履行婚约的?
花寻一时半会儿还不知如何面对,于是只好胡诌:“不巧,今日花家铺子没人。你若是想寻掮客帮你办事,找我也是一样的,我定能给你办妥。”
宁北尧不知花寻为何突然热情减半,但他也不想在花家的事上说太多,免得显得自己动机不良。听到花寻这么说,他道:“我初来乍到,还需寻一处宅子落脚。”
花寻一听,立即道:“此等小事,包在我身上。不论你想寻什么样的宅子,我都能给你找到。”
她松了口气,又继续和宁北尧前行。
想到追杀之人或会跟来汝城,宁北尧又提出要求:“要隐秘些,在巷子里的最好,周围人口简单,不易叫人发现……我的意思是不当街不易叫人打扰。不过出行也要方便。”
花寻轻笑道:“这简单。”
花寻领着他东拐西绕,不一会儿就走到了一间宅子跟前,她指着宅院大门道:“这间宅子虽小,可也算得上小巧精致。公子一人居住乃绰绰有余。且此处既不当街,却又处于繁华地段,出行很是方便。”
宁北尧心中感叹这小娘子的确有几分本事,这样的宅子若叫他来找,他可不一定找得到。
于是他问:“赁此处要价几何?”
花寻伸出五根手指:“每月五两银子。”
宁北尧心想这汝城赁屋倒是便宜,手在腰间摸了把,脸上笑意僵住。他忘了,如今他身上是一个铜板都没有的。
见他面露难色,花寻问:“公子可是不满意?”
“不是不满意。”宁北尧装出一副难以启齿的模样,睁着一双含情眼,让自己看起来分外无辜,“只是我忘了,来的路上我遇上几个无赖,将我的钱袋抢走了。如今我身无分文,是赁不起这样的屋子的……”
一番话说得好不可怜,又见他形容疲惫,想来是被抢之后,一路上惊惧交加,不曾好好休息过。想到人家是为了与自己的婚约才来汝城,花寻不免有些心虚起来。
“那……不若我借你……”
花寻那句“我借你五两”还没说出口,就听一旁有人不客气道:“哟,这不是花寻吗?”
听到声音,花寻拧眉,斜眼看去。
此人名叫赖丁,也是一名闲散掮客,做掮客二十年,颇有些泼皮无赖的本事,平日里最是瞧不惯花寻,觉得这丫头片子也敢来与他抢饭碗。只是以前花寻身后还有花无柳,他不敢真的得罪狠了,如今花无柳死了,他自是没在怕的。
他身旁跟着一位中年男子,正是这宅子的屋主。
赖丁指着花寻道:“此处宅子,屋主已经托给我了,日后与你没关系,赶紧滚吧!”
花寻听得火冒三丈,她上前一步:“凭什么?此处我与屋主可是签过契书的,每月我还赁人洒扫此处,若有损坏之物也是我着人修好,是以这些年才一直没有空闲过。上一位租客刚走,屋主也未曾与我解除过契书,怎的就能托给你了?”
大蓟朝对于许多行当都有着明确的规范,包括掮客。
掮客不仅要在官府登记造册,领取象征掮客的手牌,做部分委托生意时,还需与买卖双方都签订契书,其中就包括了售卖或赁屋。
赖丁却是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你不如回去好好看看你那契书,今日便已过了契书约定的日子,现如今屋主已答应与我签订契约,这屋子托给我了。”
花寻这才记起来,契书一年一续,今年到期的日子的确就是在今日。只是最近她因花无柳去世,压根就没记起来这茬……
“阿叔,这屋子里你托在我手里已经五年了,每年咱们都是默认直接续了契约,怎么今年你连一日都不肯等我?”花寻满眼失望,“这五年间,我是尽心尽力,即便是闹了灾大家伙手里不宽裕的时候,我也从未叫你这屋子空闲过,赁金也是逐年涨的。你若有何不满,可直接与我说。亦或是你不愿同我合作了,也可直接同我说,为何一声招呼都不打就与旁人签了契书?”
屋主瞧着有些过意不去,搓着手眼神飘忽,竟不敢直视花寻。
花寻见了忍不住哼笑一声:“当初你这屋子又小又陈旧破烂,既不当街不好开铺子做生意,又太小叫人瞧了就不想居住。是我大刀阔斧地替你修整了一番,挖掘了此处闹中取静的优点,这才将屋子赁了出去。”
说着,她上前两步,盯着屋主:“这五年你这屋子水涨船高,觉得赁屋稳了,便一脚将我踹开了?”
“我……我也不是这个意思。”屋主听到花寻的谴责有心虚又有些不服气,“你爹死了,你一个女儿家也没个靠山,这掮客迟早会干不下去。我只想稳稳当当将这屋子赁出去,给家中添些银钱补贴家用。你也知,我娘子身体不好,月月都要买药吃,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张嘴吃饭。”
宁北尧便瞧着原本炸毛如斗鸡似的花寻,微不可察地将炸开的羽毛逐渐收拢。那股愤怒在她身上消失大半,最后变成了让宁北尧也说不出的冷淡意味。
只听花寻道:“行,那咱们也不用多说。只是依照约定,当初我替你修整屋子花费了十两银子,说好了你将屋子托给我十年我便自个儿替你出了这钱。若是中途毁约,那这十两银子你便要还给我。”
说完,花寻伸手朝着屋主摊开手掌,毫不犹豫道:“还钱。”
屋主一听要返还十两银子,顿时肉痛起来,立即又像个墙头草似的左右摇摆,又有些犹豫不想将屋子托给赖丁了。
赖丁见状如何能忍?谁不知道这屋子虽每月赁钱不算高,可却是不愁租客的。作为掮客,他们能拿赁金的三成作为侩钱,一年下来能稳稳挣个十几两银子,这样简单挣钱的活计,自是越多越好。
于是赖丁立马道:“你说约定就约定了?你们契书上可没写!”
“依大蓟律例,口头约定若有见证者,与契书同用。”花寻忽地一笑,“赖掮客还有所不知吧,当初这约定是在第一位租客见证下口头约定的。如今这位租客,乃是咱们明府跟前最得宠的小妾。你们若是不认,那便一道去府衙寻她。”
明府乃百姓对知府的尊称,是汝城最大的官。
听到还有此渊源,又见花寻目光炯炯,赖丁当即便想,这花寻只怕与那妾室相熟。如此一来,若妾室去明府耳边吹枕边风,那可就不妙了。
于是他也不争了,从自己口袋里掏出十两扔到花寻手心:“这十两我替他还了!”
花寻掂量了一下手中的银两,这才满意收手。她看也不看二人,只对宁北尧说道:“走,我另寻间屋子给你。”
从离开到出巷子口,一路上宁北尧都在用余光打量花寻。只见她面容沉静,瞧着还真像是不生气了,顿时颇感惊讶。
他道:“你不生气了?”
“不生气。”花寻摸了摸自己的钱袋子,“为那种人生气不值当。更何况,这次也有我自己的失误,是我自己忘了契书的日子,否则前几日我就该去续了。”
宁北尧心想这花寻倒是看得开。
他道:“方才我见你气得狠,还以为你会伤心难过。”
花寻摇头:“你不懂,我若是不表现得生气些,他们便会觉得我好欺负。我就是要让人知晓,我花寻做掮客是要守规矩的。”
宁北尧立即又道:“方才来不及问你,你也姓花?”
糟糕,要露馅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