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北尧脚步不由都放轻了,过了一会儿见她不再嘟囔了,才又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
花寻像是没有感觉到身边有人坐下,依旧抱着柱子认真看着天空,眼睛一眨不眨。宁北尧问她:“在看什么?”
她嘿嘿傻笑了一声,用手指着布满星辰的夜色回答:“你看,我阿爹在那儿,他在看着我呢。”
宁北尧这才去看花寻的脸,却见她双眼朦胧,面色绯红,俨然是醉了。她醉酒的模样有些憨态可掬,像是还在孩童时期那般。只是眼神里却透露着她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一抹哀伤。
宁北尧小声问她:“你想你阿爹吗?”
花寻沉默了好一会儿,才呢喃道:“想的。”
宁北尧又想起花无柳之死,那般突然离世,还深受重伤,断然不是自己突发恶疾所造成的,只怕是遇上了高手伏击所致。换句话说,他是被人所杀。
可这段时日来,宁北尧从未听花寻提及过此事,更没听她说过要给花无柳报仇。原本他还在想,或许因他们只是养父女的关系,感情大约没有那般好。可相处下来,他心中越发的疑惑,花寻不像是个不重感情之人。
而今日,他难得见着了花寻脆弱的时刻,原来在她的心里,她一直都是念着花无柳的,她并不似她看起来的那般无所谓。
“你……想不想替他报仇?”过了半晌,宁北尧又问。
若此刻花寻并未醉酒,宁北尧这番话定能引起她的警觉。她从未对外说过花无柳是被人重伤而亡,宁北尧又怎会知晓?但此刻花寻已经醉得晕头转向,脑子根本就想不了这些弯弯绕绕。
她重重点了下头:“当然想。”但很快她又连连摇头,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唇边,压低声音道,“嘘,不许说。我爹不让我报仇,他临死之时我答应了他的。”
“你爹为何不许你报仇?”宁北尧又问。
花寻像看傻子似的看了宁北尧一眼,突然朝他凑近,却因为醉酒身子发软,刚一动作便朝一旁倒去。宁北尧连忙伸手将她扶住,花寻却像是找到了可以攀缠的树枝的考拉一般,伸出手一把抱住了他,就这么倚靠在他身上。
宁北尧浑身一僵,下意识想要推开花寻。可低头却见她餍足用小脑袋蹭了蹭,宁北尧便将抬起的手放了下去,叹息一声随她去了。
而后就听花寻道:“你傻呀,我又不会武功,就算知道凶手是谁我也打不过,去报仇就是去送死。我阿爹说了,人最珍贵的便是命,命没了就什么都没了。更何况,我连凶手是谁都查不到。我阿爹就是因为知道我查不到,才不许我报仇吧……”
花寻虽然醉着,可说这话的语气里却也让宁北尧听出一股遗憾。他垂眸看向她,轻声道:“你阿爹是真心疼爱你,你应当如你阿爹所言,好好活着,不要沉浸在仇恨中。”
“我知道。”花寻像是脑子转不动了,过了一会儿才又回答,“我不会去在意凶手是谁了……”
她半阖着眼,不知是不是因为觉得有些冷,不由将宁北尧抱得更紧了些。宁北尧叹了口气,拍了拍她的背,道:“外头凉,你喝多了,我送你进屋歇息吧。”
花寻却是没动。宁北尧认命般摇了摇头,然后起身将花寻一把拎起来背在了身后,朝她的寝屋方向走去。路过堂屋时,见夜明月也如八爪鱼似的趴在一剑侯身上,伸手还要去抢他手上的酒杯。一剑侯面露不耐,却也始终没有将夜明月推开,甚至在她差点一头栽下凳子时还伸手捞了一把。
宁北尧没多看,直接将花寻送进屋。刚一踏进屋子,就听到花寻趴在自己耳边小声道:“其实我刚才撒谎了。”
他脚步一顿,下意识问:“撒了什么谎?”
花寻故作神秘,压低声音又凑近了些,鼻息轻扫过宁北尧的耳廓,她声音似情人间的呢喃般:“其实阿爹死后,我每一天都想过要替他报仇。”
宁北尧静静站立着,倾听着。
“可我太弱了,阿爹希望我好好活着,我不能叫他失望,所以我只能假装不在意,我以为只要我装作不在意,总有一天我会真的不在意……”花寻的声音里忽地带上了些许哭腔,听起来十分可怜又委屈,“可是我在意,杀害我阿爹的凶手还在逍遥法外,凭什么?”
像是发泄般,花寻哽咽着继续往下说:“我阿爹这些年来守着铺子,做着掮客生意,从未去得罪人,到底是谁要对他狠下杀手?又或者,他是挡了谁的路?”
宁北尧额角一跳,花无柳之死他只知是被人所杀,却从未想过要去追溯是谁杀了花无柳。他的重点一直都只放在青龙门的门主令牌上,却没有去细想过五花六究竟因何而死。
是江湖人内斗吗?还是只是青龙门自己内斗?
耳边花寻声音越来越小,宁北尧听见她道:“此生只要有一丝机会,我都定要弄清楚我阿爹究竟因何而死……”
随后屋子里安静下来,宁北尧耳边传来花寻绵长轻柔的呼吸声。
竟是已经睡了过去。
宁北尧觉得有些忍俊不禁,他将她放在床上,又替她掖了掖被角,这才转身走了出去。
前一晚喝醉,次日醒来时,花寻只觉得头晕目眩,喝了一大碗醒酒汤才觉得好受些。反观其他三人,却都跟个没事人似的。而她自己不仅头痛,还将醉酒后的事忘了个干净,直接断片了。
一剑侯忍不住看了好几眼夜明月,昨日她也喝得酩酊大醉,可今日瞧着她毫无不适,令人称奇。花寻听闻昨日假娘亲也醉了,可见她精神抖擞不由佩服起来。
夜明月趁人不注意悄悄给花寻塞了颗药丸,叫她服下。花寻将信将疑,顶着夜明月的目光吃下,不一会儿就感觉到了它的作用。
她竟也不觉得身上疲乏,更不觉得头疼了。
夜明月冲她眨巴了下眼睛,小声道:“解酒丸,好东西。”
四人方用过早膳,正准备去铺子里时,小院的门被拍响。门一开,就见是隔壁巷子的刘婶,她此刻颇有些六神无主,只知道拉着夜明月道:
“花家大娘子,你快去瞧瞧娟妹儿,她要生了!”
夜明月有些懵:“她还有大半个月才到日子,怎的突然发作了?”
刘婶道:“还不是她家那个天杀的男人!真是个狠心的,娟妹儿大着肚子他也敢动手!就因娟妹不肯将赚的辛苦钱拿给他去逛窑子,作孽哟!”
夜明月神色一凛,一旁花寻也听明白了,她忙道:“娘,你快去瞧瞧。”
夜明月转身便去屋子里拿了她的小木箱,一旁刘婶在一剑侯身上打量,见他着实人高马大的,于是壮着胆子道:“花郎君也随我们一道去吧!”
“我?”一剑侯指了指自己,“妇人生产,我去作甚?”
见夜明月出来,刘婶也顾不得许多,一把拽住一剑侯的胳膊:“你去帮我们壮胆!若你去了,看那狗男人还敢不敢动手!”
花寻觉得有道理,也劝:“都是乡里乡亲,爹你去帮把手,好歹叫娟婶子平安生下孩子。”
于是就这么劝着拉着,一剑侯也跟着去了。
便只剩下花寻与宁北尧二人去守铺子。
两人一到铺子里,花寻便先张罗着给宁北尧搬桌子搬椅子,又从库房里寻出笔墨纸砚来,替他摆在桌上。想了想又觉得此番不够,又去隔壁布匹铺子里扯了块红底的布,叫宁北尧在上头写字——
花家字画。
之后她麻溜地做成幡子,竟就这么杵在了摊边。
宁北尧不解:“为何是花家?”
“你是我花家的赘婿,自然是写花家。”花寻回答得理所当然。宁北尧一时语塞,想了想却也没反驳。
字画摊就这么开了起来。花寻依旧坐在花家铺子里,而宁北尧则自己坐在花家铺子外头的摊位前。
从花寻坐着的位置,刚好能瞧见宁北尧正伏案写字。他写字的姿势十分好看,一瞧便是知晓练字多年。花寻一只手撑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着,脑子里的思绪却飞远了。
她儿时被送去私塾上学也是见过夫子与同窗写字,却无一人写字时的风姿能入宁北尧这般。花寻想,宁北尧怕是从小到大都极为严苛的对待自己吧。
此时此刻,宁北尧面上瞧着悠然写字,实则耳听八方,随时注意着四周。他并不在意是否有上门的生意,只一心等着青鸦出现。昨日他将那两名青龙门的杀手交给了青鸦,以青鸦的手段,一夜时间足已让他审出自己想要的东西。
若是有了结果,青鸦定会想办法与他碰头,见他在此摆摊便能明白其用意。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时间,宁北尧写满了好几张纸后,眼前终于投来一片阴影。只听头顶青鸦声音响起:
“这位郎君,可否替我写一封家书。”
宁北尧头也没抬:“可以,写什么?”
“写给我母亲,就说我一切都好,请她切勿担忧。”青鸦面上淡淡的,瞧着倒真像是来找人写家书的。
宁北尧点了点头,提笔替他写信。趁此时机,青鸦压低声音,快速说道:“审了一夜,没有审出青龙门在汝城的老巢,那二人应当的确是不知晓的。他们来花家也不过是想从花家找找线索,看能不能与青龙门上头的人接上头。”
宁北尧面色不变,只道:“继续。”
青鸦道:“虽汝城内无所收获,但属下打听出另一件事。此二人透露,青龙门的杀手大多都会被送去训练,而训练之地在一座山中。只是似乎布下了奇门诡阵,旁人根本寻不到此地。但奇怪的是,这次他们想回那处,却也进不去了。”
宁北尧听得手上的动作一滞。
训练之地……他眼神凌厉,手上继续写着字,说道:“既有此线索便不能放过。青龙门培育杀手之地,毁了也是好的。这件事你亲自去办,带人随那二人去寻那座山,就算是把山平了也得给我找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