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屋内,四人围着四角桌分坐四方。
花寻双臂环在胸前,看着一圈,道:“坦白局,你们谁先开始?”
三人互相看了一眼,还是夜明月先开了口。
“我先来吧。”
夜明月闭了下眼睛,再睁开眼时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横竖都是一刀,她还不如做第一人,早些说出来早些解脱。
“我不叫江夜雨,我的名字是夜明月,江湖人称我为毒医夜鬼手。”
“夜鬼手。”花寻低喃了一句。
夜明月继续说着:“我自然也不是你的母亲,我来花家,是因为得知青龙门门主已死,而他的门主令牌交由花无柳保管,被花无柳藏在花家。我来到这里,就是为了拿到门主令牌,成为青龙门的门主。”
花寻看着夜明月,像是在确认她是否撒谎,她问道:“青龙门门主的令牌,怎会在我阿爹手中?”
夜明月张了张嘴,却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略显纠结,似乎是在犹豫直接说出来会不会让花寻对花无柳感到失望。夜明月下意识看向一剑侯,一剑侯略一沉吟开了口:
“你爹是青龙门的人。”
“什么?!”花寻惊得几乎要从凳子上站起来,“我爹这些年来一直都在掮客铺里,干的都是掮客的买卖,从未出过远门,更没时间去杀人,他怎会是青龙门的人?!”
别的花寻或许不知,但青龙门内只有杀手她却是知道的。进了青龙门的人,手上都沾过人命。
夜明月轻轻叹了口气,一旁一剑侯声音平静回答:“因为他不负责出面杀人,他是‘驿站’的管事,负责向青门龙的杀手传接任务。而花家掮客铺,一直都是青龙门在汝城的据点,也就是在汝城的‘驿站’。花无柳以掮客铺为掩盖,替青龙门传递任务,这样更好瞒天过海。那些曾经出入你家的江湖人中,就有不少青龙门的杀手。”
花寻只觉得脑子里嗡嗡作响,花家掮客铺那些门庭若市的画面在她脑海中像是唱皮影戏一般一幕幕过去。某些画面还会在脑海中不断地放大,放大到她似乎可以看清每一个出入掮客铺的江湖人的脸,后知后觉的发现,其中一些人的确神情面貌与普通人不同。
竟是这样……
花寻一时间震撼非常,有些不知该作何反应。甚至她脑子里什么都没有想,一瞬间变得空白一片。
见她呆愣着,宁北尧忍不住伸手想要去握住她的手,在这寒冷的冬日给她一些温暖。可手到了半路却又顿住,想了想又默默收了回来。
事到如今,他又有何身份可以去触碰她?
过了好半晌,花寻才回过神,她抬眼看向一剑侯:“所以,你也是青龙门的杀手,也是为了门主令牌而来的。”
一剑侯点头承认:“没错。我接到消息后,便第一时间赶往这里,想要拿到令牌。”
“你也是想成为青龙门的门主?”花寻又问。
一剑侯点头。
花寻忽地看向宁北尧:“你也是吗?你也是青龙门的杀手,也是想成为门主?”
宁北尧一愣,随即否认:“我不是。我……”
他想解释自己为何而来,花寻却话锋一转盯着一剑侯与夜明月:“你们为何非要成为青龙门门主不可?难道就是想号令青龙门的杀手,成为江湖中人人畏惧的魔头吗?”
这话带了些情绪,可花寻的表情却更像是委屈。
夜明月看得心都跟着揪起来,她想要伸手去拍拍花寻,可刚一动作又硬生生收了回来。她已经暴露,既不是花寻的娘亲,还欺骗了花寻这么久,花寻大概也是不愿被她碰触了吧?
夜明月开口道:“我想成为青龙门的门主,是因为我想成为扬名天下的毒医。”
像是水闸开了一道口,夜明月没有等花寻再问,自己便快速地往下说。
“我本是医仙谷的一名弟子,我师父是医仙谷的谷主。我出生那年就被遗弃,是她收养了我。从小,我就在医仙谷里和师姐妹们一起生活。医仙谷的弟子,全都要跟随师父学医,有所成之后便要出谷行走江湖,治病救人。”
“你竟是医仙谷的人?”这下宁北尧也很是惊愕。
医仙谷乃是江湖闻名的门派,只收女弟子入谷,学有所成的弟子出谷后几乎都在民间为大夫,出过不少名医,医仙谷的弟子救了无数的人。是以,它虽也是个江湖门派,却比旁的江湖门派更令朝廷接纳,百姓们也很是爱戴。
宁北尧从未同医仙谷的人打过交道,可也对她们的印象极好,唯有提起医仙谷,他才不会露出对江湖人的厌恶之情。
“早就不是了。”夜明月苦笑一声,“我从小学医,师父会带我们辨认各种草药,也会带我们辨认各种毒物。我从小便与其他师姐妹们不同,她们都喜欢治病救人的草药,喜欢救人的方子,可我偏生对各类毒花毒草感兴趣。我不仅研究它们,我还喜欢种植它们。每次师门小考医方我总是倒数,可若辨认毒物我却是第一。渐渐地,我成了一个异类,一个她们眼中的怪人……”
像是勾起了久远的记忆,说到这儿夜明月突然停了下来。但屋子里无人催促,就连花寻也只是静静等待。
好一会儿过后,夜明月似是从回忆中抽离出来,才又接着往下说。
“一开始只是有人不解不喜,后来便是厌恶,再后来就有人传我喜爱毒物心术不正。原本也没什么,师父虽然听闻我种这些毒花毒草也训斥过我,可我说只是想更加了解它们,她便也没说什么。只是后来……”
后来,夜明月不仅仅只满足于种植毒花毒草了解它们的习性。随着她医理越学越多,她瞒着所有人开始研制毒药,山中的虫蛇花草都是她研制毒药后实验的对象。
每成功一种毒药,她便会醉心研制出它的解药,每一次的成功都会让她感到心满意足。随着技艺的精进,她还开始偷偷养蛊虫,研究蛊虫之法。
“原本这些事没有人知道,在师门所有人的眼中,我只是一个有怪癖的弟子罢了。可是那日,我刚研制出一种新的毒药,正给笼中的蛇试药,却被大师姐撞破了。此事被禀告给了师父,我自然也被狠狠责罚了一顿,并且勒令我销毁我小院中种的所有东西,研制的毒药也全都一把火烧了。”
夜明月闭上眼,掩盖住她眼中不经意流露出的悲伤。
她声音变得轻了一些:“那次师父很生气,她觉得我这是走上了邪魔外道,气得病了一场。我不想师父气坏了身子,于是也安分了很长一段日子。可是我心中始终有一团火一般,脑子里还是在想着我的那些花花草草,想着我还未完成的毒药方子,更想研制出厉害的解药。”
“大约是我本就离经叛道,我终究还是没忍住又偷偷重操旧业。这次我更加小心谨慎,在医仙谷一个偏僻的,几乎没有人会去的山洞里做这些……”
然而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在夜明月这样偷偷种植和研发毒药的第四年,她的秘密山洞被发现了。
她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
一向风和日丽的医仙谷破天荒的连下了三日的雨,谷中水洼里的水都溢了出来,土地变得泥泞,路也变得难走。夜明月因心中惦记一株要开花的百日冥,想要在它盛开的第一时间就取下花蕊入药,于是冒雨前往了自己的秘密山洞。
而那日的雨下得越来越大,也正因此夜明月取完百日冥的花蕊后并未第一时间离开。她想着等一会儿,没准雨就能小些,她也能更好的确保花蕊不会被打湿。
可偏偏就是这么一等,却等来了进山采药的几位师姐妹。因雨势突然变大,她们想起还有这样一处山洞,便想过来躲会儿雨。于是就这么撞破了夜明月的秘密。
“那日是大师姐带着她们,她很生气,觉得我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又担心我误入歧途,不顾我的恳求,还是带我去见了师父。”说到这儿,夜明月的眼神越发的黯淡无光,“师父知晓一切后,不顾大雨亲自去了一趟山洞,看到了我藏在山洞里所有的东西。我从未见师父发过那么大的脾气,她气得狠了,回来拿着藤条狠狠抽了我一顿,我差点去了半条命,其他人也都吓坏了。”
夜明月扯出一抹苦笑:“还是大师姐怕师父将我打死了,扑过去抱住了师父,才叫师父停了手。后来便让我在自己院中养伤,我以为等我养好伤,再去跟师父好好认错,一切都会过去。可我没想到,等我伤一好,师父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将我逐出师门。”
花寻听得一惊:“逐出师门?”难怪夜明月说早就不是了。
夜明月点了点头:“不论我怎么认错怎么哀求,师父都没有心软,决绝地将我逐出了师门。叫我以后不许对外自称医仙谷弟子,不许向旁人提医仙谷。她觉得我没救了,一心钻研毒物,不再适合习医。师父一生救死扶伤洁身自好,绝不允许门中弟子出一个毒医,败坏了医仙谷的名声,给医仙谷丢人。”
顿了顿,夜明月道:“师父心如磐石,我只好离开了医仙谷,那年我不过双十年华。我心中愤懑,满腔的恨意,我觉得师父抛弃了我,就和当年我亲生父母弃了我一样!她觉得我丢人,我便偏想扬名,我要让江湖都知晓我的厉害!”
说到这儿,夜明月语气略显激动,但她很快又平静下来。
“我出来后,发现这世间能接受毒医之人寥寥无几,因我医术不精,想要找个医馆坐堂都无人收。我身上本就没什么银子,很快就流落街头。但我遇到了青龙门的人,他引荐我进了青龙门,从此为青龙门效力,还提升了我的武功。后来我可以独立完成青龙门的任务,每干一次,都能拿到一笔银子,我便可以买更多更好的毒物,继续我的研制……”
在夜明月的叙述中,花寻总算是捋清了她的故事,也明白了她的意图。
夜明月此人一生都醉心于毒药研究,想要成为名扬天下的毒医,研制出这世上最厉害的毒药与解药,叫人人敬她。她想要她的师父好好看看,她不仅没有丢人,她还十分有名。
“可这与你想要拿到门主令牌,成为青龙门门主有什么关系?”花寻不解问。
夜明月这会儿表情才有了些变化,像是在看单纯的小白兔似的看了花寻一眼,回答:
“成为青龙门的门主,便能号令青龙门所有的人为我办事。我不仅能拿到许多的银子去买任何我需要的毒物,还能让这些门人为我在世间各处搜罗奇毒异物。一些长在崎岖之地的毒物,普通人采摘不到,可青龙门高手如云,定有能摘到的。”
一剑侯听到这会儿也彻底明白了夜明月的意图,他忍不住开口:“你这是想将青龙门变成毒医门啊。”
夜明月原本有些激动的情绪被他这话瞬间浇灭,她斜了一剑侯一眼,开口凉凉道:“不行吗?”
一剑侯立即拱手认错。
夜明月这会儿自然也是懒得计较,反倒是替花寻先开了口:“那你呢,你想要门主令牌又是为了什么?”
屋子里沉默了很长的时间。
长到夜明月的眉头都蹙了起来。
然后才听到一剑侯垂着双眸启唇:“为了给我的恩人报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