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三十这日，木棉巷家家户户张灯结彩，一大早便开始给自家洗刷门窗，张贴新的对联。
巷子里是不是还传来孩童的叫喊声，以及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可谓是好不热闹。
花家四人也是起了个大早，夜明月在厨房里忙活着，花寻与一剑侯则是一人拎着个木桶将家中里里外外擦拭一遍。至于宁北尧，则是站在院中石桌前正在写对联。
按着花寻的“吩咐”，家里不仅大门要贴对联，每间房的房门也要贴，且对联寓意各有不同，总归都是好的。掐指一算，便是要四对了。再加上一大早，陈婶子刘婶子等人都各自包着鸡蛋和烙饼过来求宁北尧也帮忙写对联，宁北尧的任务便多了起来。
写对联不仅仅是研磨写字这般简单，还需要裁纸。红色的纸都是一整张大的，还需自个儿裁成合适的长条大小。眼下无人能腾出手来，便只能宁北尧自己上。
就这么忙活了一个上午，各自的活计才堪堪干完。
夜明月将要用的菜全都清洗采摘了出来，可一些菜是需要提前上锅炖煮两三个时辰，于是便又开始备菜。夜明月从未准备过年夜饭，还是多方打听了年夜饭一般要准备些什么菜，临时学来的，心里十分没底。一剑侯见状便主动去厨房帮忙，留花寻与宁北尧去给求对联的各家送对联，然后将自己家的对联贴个遍。
夜明月与一剑侯两人这两日眼下都挂着泛青的眼圈，活像是晚上做贼去了似的，也就是今日过年两人高兴，这才显得有精神些。
给大门口贴对联时，花寻忍不住小声道：“爹娘这两日是怎么了，怎的眼圈乌青？像是没睡过觉似的。”
宁北尧心道，可不就是没怎么睡觉吗？这两日夜明月与一剑侯到了夜里便轮流守夜，的确是没有睡过一个好觉。若只是守夜便罢了，偏偏还有些宵小前来，以至于两人每天晚上都要与人打上几场。
不过好在，有二人守着花家，倒是无人能踏入屋中半步。
只是不知，今日大年三十，会不会还有不长眼的找上门。
时至今日，宁北尧也瞧出来了，那些上门的人恐怕是冲着青龙门令牌而来。这么多人都想得到这令牌，对于宁北尧来说是个坏消息，却也是个好消息。
坏消息是，这江湖中不少人想拿到令牌号令天下，若真得逞势必威胁朝廷。好消息是，正是因为不少人想得到，恐怕江湖内部就会争个头破血流，若是江湖乱了，甚至损失惨重，对朝廷来说便不再是威胁。
宁北尧入提刑司，便是想要这天下太平。是以这些年才会一直紧盯着江湖中动向，不敢松懈分毫。
脑子里又不由想到了皇帝，往年这日他都是陪在皇祖父身边，会随他祭祖，又陪他下棋，最后再一同去宫宴，享受难得的天家的天伦之乐。也是在这一日，他才会与母亲邻席而坐，与父亲喝上一杯酒。
“哎呀，歪啦！”
手被人请拍了一下，宁北尧下意识缩回来，这才注意到方才他想着事儿走神，差点将对联贴歪了。幸而花寻及时发现，拍了他一下这才不至于贴了上去。
花寻有些好奇：“你方才在想什么，怎么想的那般入神？”
“没什么，我只是在想我祖父。”宁北尧下意识回答。这答案出口，宁北尧便自知失言，眼睫微垂掩盖眼中情绪。
花寻咦了声，问：“从未听你提过你祖父，你祖父还在世？”
宁北尧原本想摇头否认，可不知为何话到了嘴边却还是改了口：“嗯，他还活着。”
“可你不是说你双亲过世后，是靠着村子里的亲戚与村民帮衬长大的？若你祖父还活着为何不管你？”说完这些，花寻忽然愤愤不平起来，“我知道了，你是不是还有什么大伯小叔之类的？你祖父定是跟着他们生活，而他们嫌弃你是个累赘是不是？”
宁北尧没想到花寻会这么想，一时间有些愣住。而他这样的反应倒是让花寻觉得自个儿猜对了。她又心疼又气恼，为宁北尧抱不平：
“他们也太过分了，你不过是个孩子，他们竟都不愿意接回家住。你祖父定也是仰人鼻息生活，所以也没法子接你同住是不是？该不会，你父亲其实不是你祖父亲生的吧？”
眼见花寻脑补得越发的离谱，宁北尧连忙出声阻止：“都过去了，今日过年，就不说这些事了。”
花寻深以为然，点头道：“你说的对，咱们不看过往，只朝前看。我阿爹说过，人若是只会缅怀过去，那就会丧失前进的勇气。眼睛长在前头，自然是要往前看的。”
就这么安慰了宁北尧一番，见宁北尧神色没有伤感，她这才在心里松了口气。
贴完大门，便是要贴家中房门。两人挪了地方，继续配合着贴春联。
“其实我祖父对我很好。”冷不丁的，宁北尧忽然开口，花寻听得眉头一跳。她没有打断，而是安静听着。
宁北尧继续道：“小时候我吃的第一块糖，就是祖父给我的。认的第一个字，也是祖父教我的。他教会了我很多东西，也让我找到了生活的目标。”
花寻听得微微张了张嘴，忍不住感慨：“他这么好呀。”
宁北尧点了点头，却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同花寻说起这些，可他在这一刻，却真的很想像寻常人那样将自己的亲人介绍给花寻。
殊不知，花寻却在心里深深同情起宁北尧。她觉得宁北尧定是得到的亲情太少，所以才会将偶尔施舍的亲情当作莫大的恩赐。若他嘴里的祖父真那么好，又怎会忍心看他吃百家饭？
只是这些花寻却并不打算说破，她觉得有时候人心中保留一些美好的回忆，还是很有必要的。宁北尧得到的本来就不多，又何必剥夺他本就为数不多的得到的爱呢？
等太阳开始彻底落下，天空中只剩下些许余晖时，花家的年夜饭总算是好了。
中间是热腾腾的羊肉锅子，锅子是用炭火温着的，偶尔咕噜冒个小泡。旁边则是摆着猪头肉，炸丸子，脍鱼，熏鸭，团圆糕，耳饺……
除此之外，还特意准备了两坛花雕酒——自从那次四个人都喝醉过一次后，花家便有了不成文的规矩，喝酒绝不能超过两坛。
斟满酒，花寻端着酒杯高举：“过完今日便是新的一年开始了。我在此，便祝愿各位不要拘于过去，都开始新的生活！”
比如，放弃令牌什么的。
宁北尧也笑着跟着举杯：“谢谢你们的关照，来年诸位也定要如眼下这般轻松自在，平安康健。”
“阿尧这祝福实在。”夜明月笑了下，“我就不多说了，都在这桌菜上了。”
一剑侯更是简单粗暴，他端起酒碗往前一送，随后便抵到自己嘴边，仰头一饮而尽！简单明了告诉大家，全都在酒里了。
等酒水过大半，大家便又都有些微醺。
花寻撑着下巴问：“爹，你自己有没有什么梦想啊？”
“梦想？”一剑侯不明白花寻这是何意。
花寻手指比划了一下，又道：“就是你想给自己实现什么吗？”
一剑侯沉默了半晌，就在大家都以为他是拒绝回答时，他忽然又喝了口酒，然后说道：“我想给自己买口棺材。”
啊？三人都愣住。
顿了下，一剑侯又很认真道：“一口最好的棺材。”
一旁夜明月好奇：“最好的棺材要价几何？”
“少说要十万两银子吧。”
一剑侯这话一出，其他三人更是目瞪口呆。
花寻拿出自己两只手掰了掰，不可置信道：“十、十万两？！”
她甚至还掏了掏自己的耳朵，生怕自己是听错了。要知道，大多数寻常百姓能拿出十几两买口棺材就已经算是顶好的了，花无柳的棺材用的是上好的木材，花寻斥巨资也不过花了五十多两。再添些钱，都能在偏僻些的地段买上一座宅子了。
饶是夜明月与宁北尧见多识广也吓了一大跳。
这样贵的棺材，皇亲国戚也不见得有几个会这般奢靡。
一剑侯却重重点头：“没错。”
这下三人都确定，一剑侯并不是在开玩笑，他是真的有此想法。
花寻忽的想起什么，她啊了一声，又顷身往前压低声音问：“所以你偷偷去钱庄存私房钱，就是为了买棺材？”
这下换一剑侯怔住了：“你怎会知晓？”
花寻这会儿酒劲儿上来了，她嘿嘿一笑，做了个“嘘”的手势，随后又道：“我那日瞧见了，你一个人偷摸的去了钱庄存钱。回来后，你又交了些许银子给我，说是给公中的。爹，原来你真的会藏私房钱啊。”
一剑侯面上有些尴尬，他一直觉得自己这事儿做得隐蔽，且去钱庄存钱的习惯已经维持多年，还从未想过会被花寻瞧见。
“你……”一剑侯不知为何莫名有些心虚起来，他快速瞥了眼夜明月，见她并未露出厌恶之色这才稍作放心，随后又问花寻，“你既然发现了，为何不说出来？”
“我为何要说？”花寻打了个酒嗝，“我阿爹说过，行走江湖之人都有自己的秘密，也都有自己的不安。我知道，你存钱定是为了让自己安心。既是令你安心之事，我睁一只眼闭一眼又何妨？”
“那你不想知道，我究竟存了多少银子？”一剑侯又追问。
花寻歪着脑袋想了想，随后摇了摇头：“不想。不论多少，都是你的，我又不要……”
说完这句，花寻脑袋歪得更厉害了，整个人也往一旁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