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师妹,你这是要去哪?”
夜明月快走到医仙谷谷口时,身后传来女子的声音。她转过身,便见大师姐在不远处静静看着自己。
夜明月板着一张脸,开口语气里却透着自己也未察觉的委屈:“自然是回江湖去。你来信说师父病了,让我回来探望。可如今我回来半月有余,师父连我的面都不肯见。既然师父不愿见我,我又何必还留在此处碍了她老人家的眼?”
大师姐看着夜明月倔强的脸,长长叹了口气,眼中有着不易察觉的哀伤。
她朝着夜明月走近,开口道:“不是师父不愿见你,而是她没法见你。”
夜明月皱眉:“你这话是何意?”
“我书信于你时,师父已经病重,但还尚能有清醒的时候。”大师姐在夜明月跟前站定,“可你回来得太迟,师父那时已经陷入昏迷,一直没有醒来。没有师父首肯,我们也无法贸然带你入师父房内,毕竟当年她曾亲口下令,命你不许再出现在她面前。”
听到最后一句话,不好的回忆又浮现在夜明月脑海中,这让她沉下脸来,像是下一刻便要翻脸一般。
可她没有,她只是静静站着等大师姐继续说下去。
大师姐似有些意外,她伸出手像是对待孩童般拍了拍夜明月的肩膀,继续道:“可那时我伺候师父,听她梦呓叫了你的名字……不止一次。我深知,师父即便嘴上不说,心里头其实一直放心不下你。若是她大限将至,临终前没有见到你,我怕她老人家不会安心。”
夜明月垂在两侧的手紧了紧,她干巴巴问:“你现在同我说这些作甚?”
“师父方才醒了,得知你回来,说要见你。”
听到大师姐的话,夜明月怔愣了片刻,这才赶紧跟上了大师姐的脚步,朝着师父的屋子方向而去。
等她迈入师父房门的门槛时,她觉得自己像是在做梦,忍不住回头看了眼刚才跨过的门槛,像是在确认什么。
屋子里浓重的药味吸引了她的注意力,她扭头朝着寝屋看去,便见屋中床上躺着一个形销骨立的老人。老人的头花已经花白,两颊的肉几乎要消失不见,深深凹陷了下去。
这模样,分明是命不久矣。
夜明月对上师父看向自己的目光,忽地鼻头一酸。她先是一步一步慢慢走,可没走几步,便像是逃命般奔向了床边。
可马上就要挨着床沿,她却又戛然停下,就这么隔着一只脚的距离,居高临下地看着满脸病容的师父。
她没有开口说话,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这么静静看着。周边的师姐们没有人说话,只闻大师姐轻声的一句:
“师父,小师妹回来了。”
病床上的师父,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是强撑着起身一把抓住了夜明月的手,夜明月毫无准备被吓了一跳,同样被吓的还有旁边的师姐们。
她们纷纷开口:“师父,你好好躺着休息!”
师父却像是听不到一般,只抓着夜明月的手,紧盯着她的眼睛,面上的神色是夜明月很是熟悉的严肃,这样的神情往往出现在准备要训斥她的师父脸上。
“夜明月,为师一生悬壶济世,只为治病救人,你乃为师亲传弟子,断不可走上邪门外道,丢了师门脸面!你若想害人,便不配做医仙谷的弟子!”
夜明月心沉了下去,脸色也极为难看。随即勾起唇角,露出一抹自嘲的苦笑。
这么多年了,她在师父心中依旧只是个逆徒。这样的她,师父又怎会念着她,想见她呢?恐怕是大师姐误会了。
可下一刻,她却感觉到抓着自己的手又紧了些,然后听到师父放软的声音:“明儿乖,行得正坐得端,走正道,才是安身立命之根本。我的明儿如此聪慧,定会明白师父的苦心。”
夜明月一下呆住了,这是她儿时师父常对她说的话。
再看床上的师父,她眼神涣散迷离,像是不知道周边还有人,只躺回去,盯着床幔,自言自语一般念叨:“不知明儿孤身在外,是否吃了苦头?她一向聪慧,又有本事,旁人应当轻易欺负不到她吧?……吃些苦头也好,吃了苦头便知晓宗门的好,便会回来了……”
夜明月只觉得自己鼻头更酸了,她迈了一步,反手紧紧握住了师父的手。
可师父却好似谁也不认识了。眼睛里却突然又像是有了光,充满慈爱道:“阿露,明儿是不是又去山谷里了?你去叫她回来吃饭。”
阿露是大师姐的名字。
一会儿又道:“阿露,你小师妹回来了吗?为师只怕是大限将至……”
夜明月眼眶通红,忍不住开口:“师父,我回来了,明儿回来了!”
这一声“师父”听得一旁大师姐也几乎是瞬间红了眼眶。床上的师父愣了一下,随即像是彻底清醒过来,慢慢扭头看向了跪在床边握着自己的手,眼眶通红的夜明月。
方才慈爱的目光在这一瞬间又消失殆尽,她板着脸呵斥:“孽徒!你竟还敢回来?你既入了青龙门,做那滥杀无辜的刽子手,便不配叫我师父!”
夜明月眼泪啪嗒落了下来,她哽咽着:“师父,这些年我从未滥杀无辜过,那些贪官污吏走狗奸商,都是该死之人……”
一旁大师姐也忙道:“师父,皇帝已昭告天下,还了青龙门清白。这些年青龙门的确斩杀的都是小师妹所说之人,那些人罪大恶极。”
“真的?”师父问,见大徒弟与小徒弟都认真点头,旁边其他徒弟也都点头,模样不似作假,她才长舒了一口气,低声道,“那便好,那便好啊……”
说着,竟是缓缓闭上了眼睛,再也没有声息。
“师父!!!”
悲恸之声响彻医仙谷上空。
医仙谷有规矩,不大办丧事,所以即便是谷主与世长辞,也只摆了三日灵堂便入土为安。
夜明月看着师父的棺椁埋葬在山谷之中后,便向各位师姐请辞。
大师姐将她送到山谷口,有些不舍地问:“你真的不留下吗?”
夜明月摇了摇头:“我已经习惯了江湖的生活,不再适合留在谷中。如今师父的身后事也已办妥,我也该走了。”
顿了下,她又道:“况且,我有一朋友,或有性命之忧,他远在宣城,我想去寻他。”
大师姐没有多问,亦没有强留,只颔首道:“既你心意已决,那便去吧。江湖险恶,你自己多加小心。”
“师姐放心。”
夜明月冲大师姐一抱拳,随即转身离开,消失在大师姐的视野里。
大师姐看着早已没有了夜明月身影的前方,喃喃道:“师父,小师妹长大了。”
进入二月下旬,大蓟王朝各处便开始回暖。
茶楼里的生意也一日比一日好,不少人不嫌冷了,纷纷出来吃茶听戏。
此时,戏台上的说书先生正绘声绘色的讲着近日的江湖趣闻,底下的各位食客都听得津津有味,眼里都放光。
唯有二楼雅座靠着围栏的这一桌有些不同。只见一袭鹅黄色长裙的女娘不知有意还是无意,一直在拨弄着自己面前那盘瓜子,半晌儿也没见她吃上一个。
而坐在她对面的玄色窄袖长袍郎君,则是一眨不眨地看着她,好似生怕错过了她的一分一毫,面上神色叫人琢磨不出究竟是什么意思。
这两人不是旁人,正是花寻与宁北尧。
只听楼下台上说书先生这会儿朗声说道:“听闻那一剑侯遣了十人前去下战书,前面九个战书还没递出来,人就被武林盟的人轰了出去,压根就见不着祝千醉的面儿!”
有人听了遍立时发问:“江湖人下战书不是都要高声喊的吗?”
说书先生撇了他一眼,道:“那是战书递了以后再口述,好叫四周的人都知晓。可这九个人压根都还没将信拿出来,只说了来意就已经被轰走了。想那武林盟主是何人?怎会随便就接一个杀手的挑战、”
众人听了也觉得有理,有人迫不及待问:“然后呢?”
“等到了第十人,也不知是谁出的主意,遣去的人竟是一路大喊大叫,将战书内容全都背了出来,就这么一路喊到了武林盟门口。这下子,全都知晓了,祝千醉这回不想接也得接。”
有人惊呼“是个好主意”,也有人喊“此乃神人也”,唯独花寻眉头紧缩,越听面色越严肃。
“寻儿,别忧心,人各有命,生死在天。”宁北尧出声安慰。
花寻颇有些不满道:“这谣言真是越传越离谱了,昨儿个还说一剑侯遣三人下战书方可成功。今儿个又成十个了,明儿个是不是要变二十个?”
她两根手指捏起一枚瓜子,而后又颇觉不爽地将它扔回盘子里。
花寻欲捏第二颗,宁北尧伸手抓住了她的手腕,对她柔声道:“这茶馆里的说书先生靠此为生,自是要将故事说得精彩离奇些才有人愿意听。今日乃一剑侯与祝千醉相约决一生死的日子,便更夸张了。”
正巧说书先生也在这时道:“今日便是二人决战之日,预知后事如何,少则半月多则月余,消息便会传来了,咱们耐心等待便是。”
不知哪位听客立即接过话茬:“也不知那一剑侯究竟是能留一条小命,还是被斩杀于祝千醉刀下!”
“若能从祝千醉手里活下来,那也算是一等高手了。”
“是啊,只怕祝千醉分毫未伤,他便已是亡魂。”
“若能伤到那祝盟主一根头发,那也算是厉害了……”
花寻听得脸色发黑,她没忍住站起来大声理论:“你们凭何就认定一剑侯一定打不过祝千醉?凭何就说他会死?!”
一楼听客抬头一看,见是个姑娘,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起来。有人笑着道:“小娘子莫不是那一剑侯的倾心者?祝千醉乃是江湖第一高手,武功深不可测,哪里是一剑侯能打得过的?”
“对啊,能全须全尾的从他手底下逃回来,都算不错了。”
一时间七嘴八舌,要么就是笑话花寻,要么就是不看好一剑侯。花寻与他们吵嘴几句,又只觉多说无益,冷着一张脸便离了茶楼。
宁北尧自是一路相随,他并未多言,只陪着花寻就这么漫无目的地在街上走,直到她渐渐平复心情,这才对她道:
“不如去湖边走走?”
花寻这才反应过来方才自己失态,竟是连宁北尧也没顾上。但见他就这么安静陪着自己,心底又升起一股暖意。她轻轻点头,两人便一路走到了湖边。
湖面有微风袭来,扫过花寻的脸颊,又让她脑子清醒了几分。
她低声道:“我方才……又何必与那些人生气,他们什么也不知道。”
花寻看着湖面,忽而问:“你说,他会活着吗?”
宁北尧自然知道她问的是谁。他沉默了一会儿,才回答:“我不知道。”
他说得真诚又实在,花寻在这一刻却与他心意相通。她苦笑一下,道:“我也不知道。”
在这一刻,似乎“不知道”三个人,反倒叫人生出希望来。